顾久臣:“……“
懒得和莘瑶耍嘴皮子,他转身就朝着阵法中心走去。褚无为给的定风石在口袋里隐隐发光,在两人身前形成一道弧形屏障,凭借着这道屏障,两人在狂风大作的阵内如履平地。
这阵法比看起来的要大得多,两人行走在上面就像走在一片旷野上,周边到处是被扬起的沙尘,和翻滚的人骨,飞沙走石的空气中处处酝酿着不安的气息。
一脚迈入血红色边界,远处的青黑色雾气顷刻间涌动起来,就像他们在褚无为记忆里看到的那样,雾气先是幻化成为一个个尖锥,接着从中走出一个个没有脸的人形怪物。
赤红色的天光下,这些怪物诡异而令人作呕,黑色的皮肤宛如被烈火焚烧,寸寸龟裂,血肉外翻,散发着令人反胃的气味,看见外来的入侵者站在面前,他们如同一群疯狗,尖叫着径直冲了上来。
莘瑶和顾久臣对视一眼,长久以来的针锋相对在这对师姐弟之间意外形成了一种默契,只要一个眼神,双方就能猜中对方的想法,这种本为了挖苦对方而训练出来的能力此刻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上发生了效用,就好像他们本来是一个人,而神明的大手将他们分成两半。
顾久臣读懂了莘瑶的意思,他点点头,将已经拖出剑鞘的碎玉重新放回去,闭上双眼。下一刻,一道青绿色的光芒自他的脚下发出,逐渐形成一个旋转的阵法,反方向扩大,一寸寸覆盖在原本的血阵上。
而莘瑶则刷地将怨灵刀抽出。
这把来自沉渊海深处的妖刀在一浪接一浪的灵力冲刷下露出原本的面目,通体漆黑的刀身上逐渐浮现出一层鳞片状纹路,不祥的血色丝雾从刀刃上溢出,缠绕在刀身周围,刀柄上那颗总是合上的鬼眼正在徐徐睁开,露出里边赤红色的蛇瞳,充满着近乎癫狂的兴奋。
“……杀,全都杀掉吧……”
“求你,放过我吧!”
“她还是个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不是同类吗?”
“你这个该死的杀人犯!败类!畜生!不得好死!”
怨灵刀力量释放的同时,那些尖锐暴虐的声音也同时响起,愈演愈烈。莘瑶捂住脑袋,极力压制眉心溢出的黑雾,她抬起头,左眼瞳孔已经染上血色。
她抬手召唤出一道屏障护住顾久臣,接着,身形一晃,如化作闪电一般的光影,在妖群中穿梭。若是从远处看,只能见一冰蓝色光带在人形怪物中折返穿梭,所经过之地,妖怪如雪崩般倒下。
凌冽的刀风与妖风对抗着,发出一阵阵乒呤乓啷的声响。青黑色的雾气以极快的速度再次集结,形成的一个个尖锥形小塔中再次走出新一批人形怪物,与之前的不同,他们更为高大,手中拿着雾气幻化出的武器。
他们数量众多,顷刻之间将莘瑶重重包围在中央,可惜,太迟了。一道青光从脚下亮起,生出无数道枷锁捆住众妖,下一瞬,被捆住的众妖浑身起火,在惨叫中化为灰烬。
“天火阵,看来你也不是普通人。”
闻言,顾久臣徐徐睁开双眼,只见眼前滚滚黑烟中走出一个人影,和那些人形怪物一样,他没有五官,由黑气组成轮廓。
这就是禁忌生物,比任何妖魔任何厉鬼都更加危险的禁区生命。
那人形轮廓看起来只是一个青壮年,发出的声音却十分苍老,他的声音分明对准了莘瑶。
“……你身上有熟悉的气息……啊,你是同类……既然是同类,为什么要站在奴隶那边,为什么要帮助奴隶反抗主人?”
莘瑶执刀道:“我不知道什么主人奴隶,更不可能和你这个邪恶的家伙是什么‘同类’!”
那声音道:“回来吧,回归母亲的怀抱,我们将一起享有天上地下唯一的荣光,我将会将真相告知你,这样你就会知道与你为伍者是何等的下贱肮脏。”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看招!”
顾久臣的阵法抑制住了人形怪物的再生,莘瑶抓住这个机会直接横刀向着那个黑影砍去,果然如她所料,这黑影本身没有任何灵力,见莘瑶拔刀撞来,他径直融入虚空。
然而莘瑶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那柄宝剑。它曾属于褚无为,曾带领过她们斩妖除魔,曾为天门宗带来过荣耀。然而它现在静静地插在地上,伤痕累累。
风卷起漫天黑雾,冰蓝刀光如期而至,矗立在此地五十余年的宝剑终于迎来了最后的安眠,一片一片,碎裂,遁入烟尘。
与此同时,一直笼罩于此处的青黑色雾气停了下来,以极快的速度像四周散去,呼得一声,天地间血色净褪。
阵外,乐逍遥倒在地上,手臂软得像面条,宋应怜代替了师父拿着彩旗准备进行下一次对屏障的攻击。经过他们不懈的努力,屏障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然后便再也没有动静了。
然而此时肉眼可见的是,那道裂缝正在飞速扩大,接着哗啦一声,这屏障如同玻璃一般破碎,里面窜出一股黑烟。
贺少俊登高望远,几乎在看到黑烟的一瞬间就迎了上去,但乐逍遥比所有人的反应更快。一柄银剑直接朝着黑气的中心插去,岂料对方突然转了一个弯,霎时间消失在了空中。
贺少俊亲眼看着那黑气消失,连忙跳下乾坤破阵机,两步跑到乐逍遥面前。
“师父!那是不是禁忌!”
悬崖前,白衣服的老人一脸凝重望着黑气消失的方向,那里恢复了平静,蓝的天,白的云。但是他知道,世人的混乱要开端了。
“信号弹,红色的。”他向贺少俊伸出手。
贺少俊一愣,连忙从包裹中拿出一枚信号弹交给乐逍遥。乐逍遥点燃信号弹,刺目的红色信标升上了天空,他没有抬头,扔掉信号弹径直朝着洪镇内飞去。
贺少俊跟在身后,充满担忧的目光望着天上炸开的红色烟花。
这是道盟最高级别的警报。
“诶!你们看!是红色的信号!”
天上突然出现的红色信号弹打破了道盟长久以来的平静,年幼的弟子们还在为第一次看见最高警报而好奇,年老的师父们却纷纷皱起了眉头。
这世间,又要大乱了。
秘境内,随着褚无为的佩剑被斩断,浓重的青黑色雾气终于散去,顾久臣两步跃到莘瑶身边,看着眼前一只看起来和人没有什么差别的大腿。
这就是莫沧的左腿了。
从前只在各种文书中见过记载莫沧残肢,通篇论述此物如何凶险残暴,可如今到了自己眼前亲自看,除了有些吓人之外倒也没什么厉害的地方?
顾久臣皱了皱眉,道:“这就是莫沧残肢?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你可不要大意,咱们在他手上吃过不少亏。”
莘瑶语气难得的正经起来,指尖飞出几道禁制符,将这条短腿层层封印起来。正当两人准备离开秘境的时候,大地伸出发出卡擦一声,接着便剧烈震动起来,光秃秃的地面开始崩坏。
秘境的破碎来的太快,莘瑶和顾久臣还来不及反应就双双掉入了秘境深层,在一片混乱之中,莫沧残肢挣脱了禁制不知所踪,而两人待在一块,仰头看着上面篮子大小的光洞,那是唯一的出口,四周,黑暗正在不断向他们侵蚀,等到这里完全坍缩,他们就会跟着这个秘境永远消失。
“小师弟,”莘瑶双手撑在身后,虚弱地笑了笑,“要不然你还是先走吧?要是我俩死一双可就不值得了。”
话音刚落,顾久臣正在给莘瑶伤口打结的手猛得一抽,莘瑶倒吸一口凉气,眼泪汪汪地捂着大腿,控诉道:“好痛!我没有惹你吧?!”
确实没有,但他就是心情不好。
他看了莘瑶一眼,脸色有些阴沉。
背过身去单膝跪地。骨节分明的掌虚虚地撑住地面,一个金色的莲花台缓缓出现在两人身下,托着两人缓缓上升。
莘瑶惊奇地抚摸着屁股底下的莲花台,看底下一片废墟越来越远。忽然,她若有所思地戳了戳顾久臣的肩膀。
“有事上去再说。”
维持莲花台需要耗费大量法力,神的力量来源于民众的信仰,而他离开九周天已经一千五百多年,世人也将他遗忘了一千五百多年,作为神的力量早已所剩无几,如今维持莲花台的力量,完全是他作为一个凡人的所有能量。
因此,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搭理莘瑶了。
但是少女的声音依然从背后传来,不急不缓。
“以前有人告诉我,神的力量来源是人民的信仰,作为被世界遗忘的神明,你的力量又还有多少呢?”
顾久臣心中大惊,虽然早从通神明玉那件事里知道莘瑶知道他的身份,但亲耳听到她说出来,还是控住不住地震惊。
她知道他曾经是神,还知道他被世界遗忘……她究竟是谁?到底是什么来历?
各种疑问萦绕在心头,忽然身后贴上来一具温热馨香的躯体。
“果然危急时刻最方便占便宜了!”莘瑶嘻嘻地笑道。
“莘瑶!”
“好啦好啦!”她像是给小狗顺毛一样摸了摸少年的马尾,贴着他的脊背道,“作为一个男人,你不要这么小气嘛。师姐马上就要死了,你都不愿意让人家抱一下吗?”
顾久臣背对着莘瑶的脸阴沉的可怕,咬牙道:“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怎么?你舍不得我死啊?”少女的语气轻佻上扬。
顾久臣冷笑一声,回道:“你想多了,只不过是因为你的狗命只能由我取,就在这里死掉,实在是太便宜你了……”
莲花台忽然剧烈震动一下,顾久臣抬起头,头顶的白色光洞正在极速缩小,而周围的黑暗正在快速逼近,这里要撑不住了。
“如果你不想死,那就乖乖闭上你的嘴。”
“不想死,还等你娶我呢……”
莘瑶嘟囔了一句什么,顾久臣没听清,但也没心思去深究了。体内的力量正在飞速流失,而离出口还有一段距离,再这么下去他们两个人都得死在这里,得先送一个人上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转头看向莘瑶,恰好,莘瑶也正在看着他。
她跪坐在莲花台上,莲花台圣洁的光笼罩在她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挨得如此接近,衣裙的下摆彼此堆叠,一黑一白是极致的对比,分明是这样的格格不入,又在圣光的笼罩下格外和谐。
莘瑶抬起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微凉的体温穿过毛孔直击心底,那一刻,他忽然脑袋一片空白,按在莲花台上的指尖下意识地蜷了起来。
他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忽然凭空出现:他或许没有这么讨厌莘瑶?
很快,他就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怎么可能,莘瑶是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女人,他怎么可能不讨厌她呢?
他下意识想要拉开距离,然而下一刻一阵香风袭来,莘瑶闭着眼,轻轻地吻住了他。
这个吻很轻很温暖,甚至带着一丝庄重与虔诚的意味,像一位信徒虔诚地亲吻神明的手背。
他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他们初识的那个夜晚。
目光掠过莘瑶,她闭着眼睛,精致的眉头舒缓放松,卷翘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在光晕的笼罩下有种引人昏睡的魅力,头顶洒落的白光笼罩着他们,身边是崩坏的世界,尘埃飞扬,而他们衣冠交叠,在死亡之前亲吻,似乎嘲笑着死神的无能。
世界寸寸崩坏,而他们彼此相拥亲吻,这种宛若戏剧般癫狂浪漫的场景让顾久臣有片刻失神,但只是片刻,莘瑶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哎呀!果然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顾久臣脸一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感到一股力量在自己肩头一推。
身子轻轻地漂浮起来,而莘瑶越来越远。他低头一看,才知道不知什么时候莘瑶在他身下插入了另一个法阵,正托着他往上飞去。
失去了力量支撑的莲花台若隐若现,以极快的速度往下坠落。
“莘瑶!莘瑶!”顾久臣心像是被揪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却被法阵周围的屏障死死困在里面,他用力地敲打着屏障,然而只能听见自己闷闷的声音在屏障中回响。
他低着头往下看,莘瑶仰面向上呈大字躺着,抬起一只带着血的手,比了一个大拇指。下一瞬,莲花台彻底破碎,躺在上面的人如同一粒尘埃,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