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市,遍地繁华。
“掌柜,您店里有没有见过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他今日穿的是墨绿色圆领袍,约莫这么高……”
庾明舒穿着朴素的棉布坦领襦裙,仅用一根水蓝色发带将头发绑成辫子,以如此形象横在酒肆门外,不可避免地招来嫌弃的目光。
她拘谨地倾着身子,左手在头上比划两下,尝试向店家描述弟弟的身高。
午后日头毒辣,天气闷热,店家没什么耐心,随手抄起笤帚赶人:“去去去,我没见过你说的什么男娃,你赶紧走,别妨碍我开门待客!”
这是庾明舒第七次被店家赶出门,已经习惯了。
巷口有个白胡子老头,隔着长街冲她扬招手:“庾姑娘!你弟弟又逃学了?”
午后阳光刺眼,庾明舒用右手挡住烈日,循着声音望过去,看清摊位前画着太极图的招子,犹豫了一下才小跑过去。
“道长,要不然你给我算一卦,算算庾旦到底死哪儿去了。”
老头笑不见眼,竖起一只手,五指大张开。
庾明舒扭头就走。
老头急了,撑着桌子冲她喊道:“姑娘别走啊!能谈!三百文如何?一卦三百文钱,你不吃亏的!”
庾明舒脚步不曾停顿,逃得更快了。
话说一个月前她还不姓庾,她姓明,单名舒,手握最高学府文学硕士学位,喜提老家省重点中学编制。
为此,多年没联系过的父亲甚至请她回老家祭祖,还让她与一众堂兄弟一起站在第一排的中心位置。
那香有点邪门,明舒被熏得原地昏迷,睁眼便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朝代,成为了庾家长女庾明舒。
庾家,一个百年之前出过名臣,却在今日世家中查无此族的落魄门第。
庾骓,庾家一百年来唯一的进士,深受两朝帝师杨从恩的器重,带着全族的希望步入仕途,本应前途无量,可惜英年早逝。
庾明舒身为庾骓的长女,上有病弱母亲,下有厌学弟弟,年纪轻轻做了庾家的顶梁柱……
丫鬟落雁从长街另一头跑来,同自家姑娘在善财坊与鸣玉阁之间的街道上碰面。
落雁跑得急,停下来把气儿喘匀了才道:“姑娘,南边几家店都找过了,没寻到三郎。”
“长安城里娱乐场所就这么多,他还能藏到哪里去?”庾明舒环顾周围,目光扫过鸣玉阁时没有片刻留恋,转眼盯上了善财坊的门头。
落雁犹豫道:“前边还有家书肆,店面有点小,我就没进去看,您说三郎他会不会在书肆里?”
庾明舒嘲讽一笑,“家里书房不够他看,书院藏书也入不了他的眼,他偏要逃课来书肆看书,你觉着可能吗?”
…
鸣玉阁二楼窗扉敞开,阳光直直照进店面,将展台上的珠玉饰物照得流光溢彩。
掌柜端着谄媚的笑脸同客人介绍:“这块墨玉质地细腻温润,纯净无杂色,玄墨又是极威严的颜色,最适合安远伯这等英武的男子。”
今日的客人却是个挑剔的主,不听他吹嘘,自顾自翻看托盘里的几块玉石籽料,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
庾明舒费时费力寻找的庾旦,此刻就坐在鸣玉阁二楼的待客区,茶几上的糕点被他啃了个精光,茶水更是添了一杯又一杯,抬头再看,同伴还没选好石头。
庾旦百无聊赖地敲着茶几,叹道:“你想要什么美玉,只需一声令下,他们自会将奇珍送到安远伯府供你挑剔,何必亲自来店里甄选。”
“都是打发时间,不进珠宝铺子看玉石,难道去书局看诗集?”贺徵来回挑了半天,终于选定了一块白玉,凑到阳光底下仔细端,“庾旦,你过来看看这块如何?”
庾旦比他矮了一个头,须伸长脖子才能看清他手中的白玉,还未来得及仔细端详,目光忽地扫到楼下,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阿姐怎么在这?
庾旦脸色大变,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楼下,只见庾明舒抬头望向对面,随即领着落雁往善财坊的大门闯去。
善财坊这个地方,顾名思义,是个赌坊。
门杂役瞧见两个弱女子气势汹汹往里冲,脸色十分难看。
双方似乎争执了几句,杂役耐心耗尽,从门里捡起一根手臂那么粗的木棍,作势就要赶人。
庾旦看不下去,急忙与贺徵知会一声:“我阿姐追来了,我下去看看。”
“不是,她是来抓你的,你现在下去这不是自投罗网吗!”贺徵冲那一溜烟消失的背影大喊,无人回应。
低头一看,庾旦已经到了楼下,正朝街对面的女子跑去。
善财坊门外,庾明舒盯着杂役手中的木棍,心里有点犯怵。
开赌坊的多半有点背景,这又不是现代法治社会,对方都抄家伙要打人了,谁知道会不会闹出人命……
可万一庾旦真在里边,万一他大手一挥欠下几十贯巨款,万一追债的人追到庾家暴力催债,届时就算把庾旦交出去,那追债人就能放过她与母亲吗?
庾明舒越想越怕,鼓足勇气又要往里闯。
“阿姐!”庾旦匆匆赶来,横在庾明舒的面前。
庾明舒与落雁都愣了,把庾旦上下打量了一遍,又扭头去看他来时的方向。
“你从哪冒出来的?”
“就、就旁边鸣玉阁啊。”
“你一个穷光蛋去珠宝铺子做什么!”
想到自己挨家挨户寻人的狼狈,庾明舒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把揪住庾旦的耳朵,当街训斥一通。
“你还好意思喊姐?我找了你多久你知道吗?你自己说这个月第几回了?一声不响翻墙逃学,书院的人都找到家里了!你还嫌娘的病不够重,非要气死她才满意?”
庾旦疼得面目都狰狞了,抱住庾明舒的手臂一个劲叨扰:“疼疼疼,阿姐快松手!你有话好好说啊……”
庾明舒换了只手,攥住他的衣领往回走,“我没那么多闲心跟你讲道理,回家去,你自己跟娘解释。”
庾旦揉着刚解脱的耳朵,暗道阿姐的手劲大得惊人,刚才那一下像是要把他的耳朵生撕下来,疼死人了!
直到脚尖离地被拖走,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不行!贺二郎还在楼上等我呢!”
庾明舒只用了一句话,就让他偃旗息鼓。
“别逼我在街上抽你。”
…
庾家的宅子隐匿于长安城西南方的永安坊内,左邻右舍多是贩夫走卒,偶尔还能看见许多西域商人的身影,叫卖声、吵架声与鸡鸣犬吠交织成天然BGM,怎么看都不像是文人家宅。
庾家外部环境恶劣,内部装潢也“朴素”,好在实用面积不小,稍稍弥补了这座宅院的不足。
自打庾父去世,官舍被朝廷收回,吴秋娘为了让儿子留京读书,走遍了长安城百余坊,才买下这么个“物美价廉”的好宅子。
按照吴秋娘的说法,既然家财有限,那银子就该花在刀刃上。长安那么大,只要有地方落脚,住哪都没差。
庾明舒将这套准则翻译了一下:管它在四环五环还是六环,能落京城户口就是好房子。
要问吴秋娘为什么执着于留在长安,那当然是为了儿子的教育问题。
古今之情总相通,大梁也有教育水平参差不齐、各省科考难度不平衡等问题。长安馆学的学生考取功名,总是比各州府的学子容易许多。
只可惜庾旦不懂得母亲的苦心,自去年考入长安书院以来,成绩连连后退。最初至少态度良好,不曾迟到早退,也不曾违反校规。
到了今年开春,这家伙是彻底学坏了,一个月逃课三次,不逃课的时候也无心学习,旬试次次垫底,庾明舒觉得,他离被开除学籍不远了。
推开家门,只见一个穿红戴绿的妇人正从院里往外走。这人倒也熟悉,是住在后街的邻居王大娘,平日里最喜欢串门,好与人聊八卦唠家常。
王大娘瞧见庾明舒,脸上的笑容灿烂了许多,“明舒回来啦?三郎找到了吧?”
不知为何,庾明舒觉得这笑有些瘆人。出于礼貌,她也回了个微笑:“找着了,大娘又来陪我娘说话啊?”
“嗐,我就是闲不住,四处串串门儿!”王大娘说罢摆摆手,与她告辞,“今日我先回去了,你们忙。”
“大娘慢走。”
目送妇人离开,庾明舒收起了假笑,扭头推了庾旦一把,“还不快进去?娘等着你呢。”
庾旦顶着一张厌世脸进屋去了。
庾明舒到回廊下,拦住母亲的婢女青雀,压低声音向她打听:“王大娘最近好殷勤,三天两头往咱家跑,她都与母亲说什么了?”
青雀神色古怪,犹豫良久才贴到她耳边说:“似是来说媒的。”
“说媒?”庾明舒皱眉,“给谁说媒?”
青雀声音提高了些:“自然是给姑娘你啊!”
“给我说媒?太早了吧!”
青雀无奈的笑笑:“十七了,还早吗?王大娘自己的闺女,十四岁就订了亲,及笄后过门,现下成婚三个月,已诊出喜脉。”
庾明舒只觉浑身一寒,手臂上冒出一层疙瘩,“大白天别讲恐怖故事。”
青雀叹了口气,道:“奴婢去煎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