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不记得前几天,大概是四天前的午后,一队官差砸了邓婆婆的豆腐摊子。”庾明舒心平气和地说。
庾旦闻言怔愣,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那日,马员外家的采买管事从邓婆婆处买了三块豆腐,回去之后,马家老夫人突发腹痛,盘查了一番,怀疑是邓婆婆做的豆腐不干净。”
“马员外纯孝,当即报给市令,市令畏惧马员外岳丈张家的势力,带人砸了豆腐摊子,还把邓婆婆抓紧了大牢。”庾明舒缓缓诉说着,像是在讲一个寻常的故事。
“事后查明,邓婆婆的豆腐并无异常,是马家老夫人同时食用了豆腐与菠薐菜,这才导致腹痛。”
故事讲完了,庾明舒望向庾旦,问:“你说,邓婆婆冤不冤?”
“冤。”庾旦重重点头。
庾明舒的声音终于多了些情绪,唇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邓婆婆在牢里关了两天,整整二十四个时辰,放出来之后便一病不起。直到今日,马员外府里并无一人出面道歉,市令也不曾赔偿砸坏摊位造成的损失,反倒是那邓婆婆的儿子,对官府感恩戴德,拜谢他们明察秋毫……”
庾旦皱起眉头,迎上她的视线:“阿姐究竟想说什么?”
庾明舒道:“你说宁可去杀猪卖菜也不肯读书科考,你当真想好了,要做这忍气吞声的芸芸众生?”
庾旦忽觉心头一堵,抿着唇不做声。
直至马车停在书院外,庾明舒都没等到庾旦的答案。
她心想:教师资格证显灵了,她就这么轻轻松松劝住了误入歧途的厌学少年。
临下车前,庾旦忽地拉住她的袖口:“考取功名,当上官吏,就无需忍气吞声么?”
听他的语气,这似乎不是一个问句。
“长安城这么大,处处都是王孙贵胄,天下寒士进京,头等大事便是拜座师择门庭,摧眉折腰赔笑脸,他们与贩夫走卒又有何不同?”
庾旦自嘲地笑了笑,朝书院大门走去,留给庾明舒一个年少老成的背影。
庾明舒的反应还算快,反应过来下车追了上去,朝庾旦背上重重扇了一巴掌:“不同的是,他们有得选!”
这一击声音不小,引得周围学生侧目。
庾旦吃痛,怕被同窗行注目礼,憋红了脸,咬牙切齿道:“你怎么还打人呢?”
“自然是警告你。”庾明舒按住他的后脑勺,凑近些低声道:“学不进去是能力问题,摆烂不学是态度问题,我眼里容不下态度不端。”
庾旦莫名后脊一凉。
“呃,摆烂是什么意思?”
庾明舒轻笑:“你这几个月的表现,就叫摆烂。”
庾旦撇撇嘴,不愿承认。
…
长安书院恢宏气派,教室排布呈一个“回”字,有两层楼高,天井中间挖了一方蓄水池,往来学生多从两侧回廊经过。
书院按照考试科目、学习进度的差异,把学生分成不同的班级,以甲乙丙丁戊字命名。
其中乙至戊字堂的学生是为备战课试,即结业考试。通过了结业考试,即可获得科举省试资格。甲字堂则是为省试落榜生准备的复读班。
庾旦初入学其实成绩还行,被分到了丁堂。经过大半年的学习,在年末的岁考时成功掉到最后一名,年后便沦落到了戊字堂。
庾明舒将人押到教室门外,打眼一看,屋里尽是绮罗富少,上等丝绸的光泽晃得她眼睛生疼。
“旦兄,今日来得这么早?”
紫衣少年摇着扇子凑到庾旦身旁,眼珠子上下扫动,饶有兴趣地朝庾明舒挑了下眉头,“哟,这位是你房中新纳的书童?”
庾旦从他语气里听出了揶揄的意味,警觉道:“张三郎,你别动歪心思,这是我……”
姐字还没出口,庾明舒捂住他的嘴,抢答道:“我是他兄长庾明舒,在家中行二。”
庾旦僵硬地转动脖子,抬头看她,眼里全是质疑。
张峻狐疑道:“从没听过庾旦还有兄长。”
庾明舒道:“小生从前在老家侍奉祖母,替父母尽孝,这两日才来京城,与三郎也是多年未见,难免情分生疏。”
“原来如此。”张三郎收起扇子,语气耐人寻味,“庾二郎有所不知,长安书院不同于乡野塾馆,咱们这儿的学子,尽是世家勋贵之后。似庾家这种门第,若无贵人庇佑,恐怕难以立足啊。”
十来岁的孩子,说话拿腔拿调,一股子油腻劲儿,听得庾明舒一阵反胃。
好歹是考过教师的人,她也有些演技在身上,强压下恶心的感觉,故作谦逊地拱手,说出来的话却句句强硬。
“明舒初来长安,确实不识得诸位同窗,但明舒略读过几卷医书,晓得人有四肢两足、有躯干脊梁,脊梁支天,两足立地,人以此立足于天地。”
“如您所说,需依仗旁人才能存活的,或许是林间藤蔓,亦或是皮中虱虫,唯独不能称之为人。”
按庾明舒前世的处事风格,一向是广结善缘,尽力维护同学关系和睦的。但良善并不等同于窝囊,对生来怀着恶意的人,她从不客气。
张峻的脸色不好看,勉强扯出嘲讽的笑容:“好,好得很。”
庾明舒不再搭理他,小声问庾旦:“杨先生在何处?”
庾旦指了指南边:“从这回廊出去,院里有座圣人像,石像东面有一排厢房,第一间就是杨先生的雅舍。”
庾明舒蹙眉:“东面?”
庾旦将正在收拾书桌准备研墨的书童拽过来,道:“夏满,你带阿姐过去。”
“不必,你盯紧三郎。”庾明舒果断拒绝,顺口发出警告,“他再逃课,我唯你是问。”
夏满夹在两人中间,神色为难,求助地望向庾旦。
庾旦无奈挥挥手:“听她的。”
庾明舒转身便走,未料门外藏了个长身鹤立的男子。
她转身的动作太迅猛,外头的人措手不及,她也来不及后退,只下意识将手臂挡在身前,撞上了男子的胸膛。
头顶传来闷哼,却是庾明舒被撞得往后踉跄了半步。
此事说到底是她不够仔细,庾明舒捂住手臂,抬头打量眼前人:“对不起!你没事吧?”
男子约莫十七八岁,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是浓颜系美男的长相,只看一眼就能让人心情舒畅,忘了方才相撞的尴尬。
“没事,你先过吧。”
庾明舒不再推辞,径自快步离去,衣摆带起一阵风,擦过门边身影。
庾旦呼出一口气,熟稔地凑到男子身边,埋怨道:“贺二郎,您怎么还偷听呢?”
贺徵目送那道身影远去,渐渐地想起昨日在鸣玉阁二楼看到的景象,两道身影渐渐重合,又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
他转头看向庾旦,压低声音问:“那是你姐?”
庾旦颇为惊讶:“你认识?”
“昨天才见过。”说罢,贺徵由衷感慨:“真是个铁骨铮铮的女子。”
庾旦不太懂这突如其来的赞叹,茫然问:“一番口舌之争,竟能叫贺二郎如此高看?”
“什么口舌之争?”贺徵神情莫名,右手覆在心口处,那里方才被庾明舒的手肘撞击,现下还隐隐作痛。
庾旦更为错愕:“你没听见?”
贺徵道:“只隐约听见什么藤蔓什么虱虫,莫非我错过了一场好戏?”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庾旦犹豫再三,觉得解释起来有些麻烦,干脆敷衍过去。
…
临近上课的时间,庾旦一副奔赴刑场的模样坐下来。
长安书院的书桌都是长条桌,一桌坐两人,中间还能空出一个人的距离。学生如果带了书童,书童就在左右两边靠墙侍立,不设座椅,方便随时帮主子磨墨洗笔。
庾旦和贺徵是书院著名混子,自然而然成了同桌。
夏满替庾旦摆好纸笔书卷,正要挽袖研墨,一道宝蓝的身影从旁路过,留下一声轻蔑的笑。
“脊梁支天,两足立地,无需依仗旁人的庾三郎,怎么也要书童替你研墨啊?”
庾旦和夏满齐齐看向他,此人姓谢名安生,在谢家嫡系中行五。
谢家兴盛了三百多年,历经几场战争,目睹皇室当权更迭,始终屹立不倒。
这人得罪不起,忍忍罢了。
谢安生早料到他们不敢回嘴,更为得意道:“要我说,以你的家境,确实应当事必躬亲。庾三郎竟还效仿我们聘请书童,这实在太破费了。”
张峻刚在庾明舒那里落了下风,这会儿也重振旗鼓,讥讽道:“话又说话来,墨条也不便宜,左右旦兄不爱动笔,倒不如省下墨钱给自个儿买件像样的衣裳,来日讨个好岳丈,比什么都强。”
谢、张二人常以挖苦寒门学生为乐,庾旦早已习惯了。他指节收紧,沉默地低下头,死死盯着书上佶屈聱牙的文章。
周遭陆续有人应和,一群男孩笑闹不止。
贺徵听得厌烦,眉心深深皱起,藏在袖笼中的手伸向砚台边,伺机一动。
前方笑得最猖獗的两人霎时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