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善堂。
黄昏时室内光线晦暗,袁翊悄然点起烛台放在桌子里侧。谢世昌给弟弟递了个眼色,谢安生便拉起昏昏欲睡的张峻出门候着去了。
谢世昌先前愤愤不平的表情顷刻龟裂,换作和煦的笑容,上前两步对杨从恩道:“舅父,这贺徵性情乖张,仗着有个皇后姑母便放肆无礼,在崇文馆都敢斗殴滋事,更何况是在长安书院呢?”
杨从恩如何听不出他话里挑唆的意味,却是无动于衷道:“人我已经收进来了,说这么多有何用。”
谢世昌笑意一僵,在长安城里能让他放下身段赔笑的人不多,他对杨从恩的态度已经算是客气恭敬,未料对方竟然丝毫不给他面子。
再开口时,声音已不似方才那么自然:“您也是安生的舅父,自家晚辈让外人欺负了去,您这院长颜面何在啊?”
杨从恩充耳不闻,起身绕开他,从书柜上抽取一卷古籍。
谢世昌被晾在旁边,烦闷时连窗外吹进来的风都像是无形的巴掌,呼呼往他脸上扇。
昔日谢家家主谢珵任宰相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谢家在京城的地位说是手眼通天也不为过。
虽说谢珵十五年前便辞去了相位告老还乡,但谢家的后生仍在朝中担任要职。作为族中嫡长子,谢世昌还从未受过任何人的冷眼。
他不动声色地偏过头,斜睨一眼站在旁边只字不语的张璟华,眼神里透出威压。
你倒是说句话啊。
张璟华收到指示,立即端起长辈姿态,上前一步,轻拍袁翊的肩膀:“谢尚书所言甚是,小翊,你如今也在书院任教,要多关照自家兄弟。”
袁翊垂眸瞥一眼肩头暗暗使劲的指节,缄口不言。
张璟华没等到回应,语气沉了下来:“袁翊,你对舅舅有怨,也不该迁怒于三郎。”
闻言,杨从恩将手里拳头厚的书往桌上重重一砸:“此事归根结底,是安生与张峻挑衅在先。”
谢世昌道:“那贺徵动手打人就有理了?”
杨从恩:“方才贺廷已经替他道歉了。”
谢世昌嗤笑:“几句不痛不痒的酸话,就想把事情轻轻揭过?”
杨从恩紧盯他的眼睛:“谢尚书,张侍郎,你们若能请来圣旨,杨某一定将贺徵从长安书院除名。”
张璟华与谢世昌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底读出一种深深的无力。良久,终于拂袖离去。
搅事的都走了,耳根霎时清静许多,杨从恩疲惫地按揉眉心。
“这谢安生与张峻,小小年纪就学会仗势欺人,将来还不知要招来多少风波。”
“谢、张二人跋扈,至少从不荒废学业。”袁翊道,“贺二看似友善,对师长恭敬有礼,实则课上睡觉,功课不做,考试交张白纸,这才叫油盐不进。”
杨从恩道:“你对他的事迹倒是清楚。”
“一个贺徵,一个庾旦,院中同僚提起他俩来,谁不骂上几句?”袁翊收拾好桌上散落的书卷,顺手把茶壶里剩余的茶水倒出窗外。
杨从恩的目光落在桌上,捡起书堆下压放的几页纸。袁翊一惊,下意识伸手去夺,可惜慢了一步。杨从恩背过身挡住他,凑近灯台,仔细看起纸上的文章。
袁翊也体会到了庾明舒写完答卷等待批评时的心情。
说来也怪,这一沓纸上他只题写了八个字,字迹是杨公一笔一划教出来的,下笔苍劲,气韵磅礴,任谁也挑不出错,无论杨公看完文章有何感想,会做出什么决定,都与他无关。
他有什么可紧张的。
杨从恩看完最后一页,又翻回第一页重新审读,眉心从凝重到逐渐舒展,眼里添了不易察觉的笑意,许久才放下文章。
“这是谁写的?”
“庾明舒。”
杨从恩早已有所猜测,闻言并不诧异。沉吟须臾,点评道:“行文用词不成章法,内容倒是可窥底蕴,她比庾旦更适合留在书院。”
“这篇文章用典繁复,论证有条理,确实有可取之处。”袁翊的话音一顿,语气生硬地转了个弯,“可她离题了。”
“给一个涉世未深的闺阁姑娘出这种题目,你能怪她另辟蹊径?”
杨从恩不以为意,笑着说道:“再者,前人以此诗刺君王失德,他们吟咏‘燕婉之求,得此戚施’,想的却是‘圣明之求,得此昏君’,今人再加以引申,谓‘贤才之求,得此蛀虫’,有何不可?”
“是我浅薄了。”袁翊颔首,“寻常考官未必有老师这般玲珑心。”
“寻常考官会出这样招惹争议的题目吗?”杨从恩目光炯然,别有深意。
以袁翊的学识,他当真想不通庾明舒文章中的逻辑吗?批评文章离题,不过是心里早有标准答案,不肯接纳其他。
杨从恩将文章对折,压在了镇尺下面。
袁翊沉默地盯着那黑漆漆的镇尺,良久,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情绪十分复杂。
“更何况,她又不上考场。”
“那您是同意了?”袁翊皱眉。
“再看吧。”杨从恩仰头看向天边浅浅的月牙。
…
转天清晨,庾明舒准时准点守在至善堂门口。
门没上锁,但杨从恩和袁翊都没到,她不好自己进去。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了一刻钟左右,一道墨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看清门前坐着的人影,袁翊眉头紧锁,四下环顾,见并无旁人,才道:“起来,哪家姑娘似你这般坐没坐相。”
庾明舒等得魂都快飞了,猛然听见这声指责,一跃而起,立正站好:“我这不是穿着男装嘛。”
袁翊越过她走上台阶,推开两扇门,“你今日又来做什么?”
“我就想问问,昨天的事……杨公同意了吗?”庾明舒不动声色地往前靠,生怕一不留神被挡在门外。
“那你等着吧。”袁翊并未拦她,兀自进屋拿了本书就要离开,“等杨公来了,你亲自问他。”
庾明舒目送他离去,脑袋还在发懵,等回过神来,至善堂里哪还有袁翊的影子?
不是,袁翊就让她一个人待在院长办公室?
这么信任她吗?
庾明舒站在一整面书墙下,几次局促不安地看向门外。
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门框外的景象就像一幅静止的庭院画,别说人影,就连地里的杂草都不曾摇晃。
她的胆子大了一些,默默向书桌平移两步。
进门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杨从恩的座位前平放着一卷摊开的书。
说它是书其实不太准确,那其实是许多张题纸,用龙鳞装的方式装订在一起,每页右边是黑色字迹,左边是红色的批阅痕迹,像是一折错题集。
错题集这种东西,放在现代是很常见的,除了学生本人,没人会多看一眼。可它出现在古代,庾明舒就按捺不住好奇了。
这东西明晃晃摊开摆在桌上,她又没近视,不小心看见上面的内容,不算侵犯他人隐私吧?庾明舒再次望向门外,随后目光逐渐变得肆无忌惮。
这折古代版错题集画面泛黄,不知是年久受潮泛黄,还是纸张本身浸过防虫的药水。纸上的字体娟秀小巧,文思也颇为细腻,倒像是出自女子的手笔。
迈过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庾明舒终于忍不住伸手翻页,在某一页的左下角看到了署名——怀灵。
…
戊字堂。
姓林的讲师在前方讲述着何为声律,庾旦在后方盘算一支羊毫笔有几根羊毛。
让人困倦的声音戛然而止,庾旦抬头,原来是贺徵姗姗来迟,在门口与林先生无声对峙。
片刻之后,林先生面不改色地挥挥手:“进。”
贺徵大摇大摆地穿过大半个学堂,坐到了庾旦身旁。
庾旦压低脑袋,往贺徵那边靠了靠,“贺兄,昨日多谢你替我出头。”
贺徵指指自己,“你谢我?”
庾旦点点头:“是啊。”
贺徵神情怪异地看他一眼:“你跟我客气什么?”
“都是姐姐嘱咐的,我就说贺二郎心胸宽广,肯定不会计较这些。”庾旦手指一紧,从笔端揪下来两根羊毛,语气生硬地转了个弯,“话说,谢五和张三今日竟然没来,莫非昨天的墨油吃中毒了?”
贺徵嘴角扬起一丝隐晦的笑意,道:“昨日谢家与张家的马车在半道上突然坏了,车轮滚出好几丈远,马受惊发狂在街上乱窜,他们在车里撞得七荤八素,只怕现在脑袋还是肿的。”
“竟有此事?”庾旦惊呼。
书桌下,贺徵狠踢他一脚:“你小点声!”
正在讲课的林先生再一次被迫停下,不善的目光投向最后一排,厉声呵斥:“贺徵,庾旦,不想学就出去。”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起身。
门外,杨从恩刚进书院,迎面就撞见两位走廊常客,眉心一紧,脑袋隐隐作痛。他忽然有些后悔,不该从这个门进来的。
杨从恩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半晌后沉声问:“又打架了?”
贺徵竖起三指,指天道:“这回真没有。”
庾旦搭腔:“是我与贺二郎当堂耳语,被林先生赶出来了。”
杨从恩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道:“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