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他们为什么吵架?”衙役的眼神骤然犀利。
王大娘的目光忽明忽暗,试探了几番才硬着头皮坦白:“周疾医替闺女相看了一门亲事,但周夫人不同意,两人为这事吵了好多天,周夫人就是为此把姑娘送回外祖家去了。”
“你可知他看中的亲事,是哪家儿郎?”
问到这个,王大娘哑了声,低下头支支吾吾不肯言明。
衙役挺直脊背,加重了语气:“事关命案,休得隐瞒!”
王大娘紧咬着牙,像是下定了一番决心,道:“是,是礼部的刘员外。”
衙役仍在追问:“刘员外家哪位郎君?年岁几何?”
“就是刘员外本人,他今年都三十有二了。”说出这话,王大娘都替周家脸热。
衙役不敢置信地站起身,在堂前踱步两圈,又定在王大娘面前,居高临下地逼问:“这周姑娘今年还未及笄,你说周疾医要让她嫁给三十二岁的刘员外,做续弦?”
王大娘丧着脸道:“正因如此,周夫人才极力反对,与他大吵一架,还私下里与我诉苦来着。”
“这周常春好端端怎会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他缺钱吗?”衙役百思不得其解。
“春回堂不缺病患,他在咱们永安坊算得上富户了,怎可能缺钱!”王大娘被问烦了,语气渐渐急切,“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庾明舒默默听着,心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串联在了一起。
她忽而发问:“王大娘,你先前是不是与我母亲说过,周家郎君将来能进太医署?”
王大娘一愣,随后点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这不是我胡吹,都是周疾医亲口承诺的。”
庾明舒转向衙役,语气添了几分敬意:“敢问太医署选拔医官可是由礼部负责?”
衙役的眉头凝出深深的沟壑,“你是说周常春为了让儿子进太医署,才将女儿许给刘员外?”
“这只是我的猜测。”庾明舒道。
衙役在堂上来回走动,随后俯身在手记上写了几笔,自个儿思索了半天,才道:“也罢,你们对周家的事还知道多少?”
王大娘道:“没了,我知道的都说遍了。”
庾明舒的脑海中又闪过几日前的回忆,浅浅斟酌了一下,鼓起勇气道:“我能否问一问,周夫人身上可有外伤?”
衙役警觉,“为何问这个?你还知道什么?”
庾明舒道:“四月十六日下午,我母亲病得厉害,请了周疾医登门看诊,当时我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他解释说刚给人接生回来,我便没有多想。”
周常春此人是个名誉清正、细致负责的好医生,可是刚才王大娘竟然说,他要把十四岁的女儿嫁给三十二岁的男人。就在那一瞬间,他在庾明舒心里立起的形象崩塌了。
她不愿带着恶意揣测一对恩爱夫妻,但她脑海中这些零零星星的线索,正指向她不愿怀疑的人。
没有坏人会在自己脑袋上写明“我是坏人”,谁又能认清身边的人,人皮之下藏着怎样的心?
庾明舒细思之后浑身汗毛直立,那衙役却说:“仵作验过了,没有外伤,人是溺死的。”
没有外伤,溺死。
那血腥气是从哪儿来的?
衙役扬起手,道:“好了,你们再想起什么,随时报官。”
庾明舒收回纷乱的思绪,微微欠身:“是,您慢走。”
送走了惹不起的官差,王大娘心有余悸似的起身,匆匆道别离去。
吴秋娘早在衙役进门时就被青雀扶回了北院,这会儿见人都走了才出来,询问发生了什么,庾明舒只道是官府来走访问询。
…
夕阳余晖笼罩永安坊,赤红的天上已浮现出月牙的印迹,衙役从周家出来,带走了周常春。
周常春被拖拽得衣衫凌乱,没有了坐诊时令人信服的形象,一味地向衙役解释:“官爷,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我娘子数日前出城后便没了音讯,这些天我也在找她,此事怎会是我所为呢?一定是有人说了什么,官爷不可轻信流言啊!”
衙役厉声呵斥:“证物我们已经寻得,有什么话,回去跟法曹解释吧。”
周家一双儿女哭着追上去,被衙役驱赶开无数次仍不死心,最后被王大娘一手一个连拽带劝地拉到路旁。
街巷里,不少邻居站在门口张望。
隔着长街,庾明舒的目光与王大娘视线交汇,二人很有默契地移目回避。望着周常春被两个健壮的衙役架着离开,庾明舒只觉后脊一阵发凉。
这样一个看似仁德的名医,外人只道他们夫妻和睦,那周夫人与他同床共枕二十年,可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死于丈夫手中?
直至衙役一行人彻底离开永安坊,邻居才敢走上前,凑到巷口东张西望。
庾明舒似有所感地回望巷尾,她总觉得,那里似有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
马车从巷口驶进来,停在庾家门前,挡住了那道阴森森的视线。
庾旦跳下马车,四下张望一圈,看众人都在交头接耳,按捺不住好奇心,追问了一句:“姐,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看见乌泱泱一群人从永安坊出去?”
庾明舒看他领口歪斜,袖子上染了泥渍,衣摆也脏兮兮的,便有些嫌弃地退后半步,“你与贺二在城外发现的那具女尸,是春回堂周常春的夫人。”
庾旦张着嘴惊得倒吸一口气,半晌才感叹:“那周疾医岂不要伤心死了?”
对面的赵娘子耳朵伶俐,听见这话,大声地反驳:“他伤心个鬼,方才官府的人来搜查周家,已经查明那周夫人就是死在自家院儿里!那周常春已经被逮捕了!”
庾旦不可置信,提着衣摆便往对面跑,“这怎么可能呢?他们夫妇不是一向恩爱吗?”
赵娘子仰头望天,也是感慨万千:“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庾明舒跟了过去,忽地记起衙役推搡周常春时说的话,想到赵娘子耳听八方的本事,遂问她:“赵娘子,方才衙役说从周家搜出了证物,你可知那证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止庾明舒好奇此事,周围几个妇人闻言也把耳朵贴了过来。
赵娘子沉吟片刻,李娘子嫌她故弄玄虚,不耐烦地用胳膊顶她,赵娘子才打了手势叫大伙靠近,压低声音说:“衙役从他家院中的水里,找到了周夫人的耳坠子。”
庾旦一惊,下意识攥紧姐姐的衣袖,“我想起来了,那日发现周夫人时,她只剩一边耳坠!”
庾明舒陷入思绪,全然忘了甩开他的脏手,“所以这周夫人根本不是在城外溺亡的,而是溺死在自家的水缸里?”
众人望向周家的方向,一片唏嘘。
…
丰乐十九年,四月二十日,巳时。
京兆府衙内,法曹参军陈儒生穿着齐整的官袍端坐堂上,衙役分别列站两旁,将官家威严展现得淋漓尽致。
两名狱卒架着周常春来到堂前,押着他的肩膀迫使他跪下去。
周常春平日喜欢穿素色的细布衫,端得一副清流姿态,如今沦为囚犯,只能穿粗麻囚服,头发也在拉扯间松散垂落,显得凌乱不雅。外表已是如此狼狈,他眉眼中仍无波无澜,毫无惧色。
“周常春,本府查验你娘子的尸首,确认死者为死后抛尸,死因为溺亡,死亡地点为周家院中,你可有疑议?”
周常春缄默不言,直直盯着堂上的陈儒生。
陈儒生提高音量,再次发问:“周常春,人是你杀的吗?”
回应他的依旧是无尽的沉默。
像这样保持沉默的犯人在京兆府办案史上不算罕见,陈儒生很有耐心,并未动怒,一旁的衙役就没那么好脾气了。
衙役抄起木桩重重捶地,厉声训道:“周常春,别以为你一言不发就能逃脱罪责!你夫人的耳坠为何会在水缸底部?你左肩的锐器伤又是从何而来?劝你如实招来!再装聋作哑,别怪陈法曹对你用刑!”
许是畏惧杖笞加身的痛苦,又或许是怕用刑之后尊严尽失,周常春的薄唇颤动了两下,终于开口了。
“孙氏因我而死,可我也是迫不得已。”
他语气悲悯,眼角挤出几道深深的皱纹,“那天夜里,我从医馆回到家,身心俱疲,孙氏硬要同我商议儿女的婚事,我们早就为此事争吵了无数次,她还不肯罢休。”
陈儒生蹙眉:“只因意见不合,你就要杀了她?”
周常春苦笑:“非也,是她想杀我,又或许是想吓唬我,当时她拔出头上的簪子朝我刺来,我躲避不急,被她刺伤左肩,那簪子还是我们成婚时我赠她的聘礼。我见孙氏动了杀心,于是动手反抗……推搡间,她的手腕不慎脱臼,即便如此她仍要与我拼命。”
话至此处,他痛苦地撑住额头,低低啜泣。
“我是万不得已,才将她按入水缸。”
陈儒生看到这般惺惺作态的表演,打心底里生出厌烦,沉声道:“她是一介妇人,在右手已经脱臼的情况下,怎可能再出手伤你?你何必赶尽杀绝。”
周常春喃喃道:“我观孙氏神态疯癫,想让她清醒一下,一时、一时失了分寸。”
“既是失手杀人,你为何不第一时间报官?反倒偷偷出城,弃尸荒流?”
“虽是无心之失,我也怕受刑罚……小民也是生了侥幸之心,以为能瞒过去。”
上方陈儒生与副手对视一眼,随后又问了几个细节,终于落下抚尺。
“将犯人周常春收监,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