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几日,庾明舒又一次穿上男装,把庾旦送到长安书院大门外。她仰望书院门头匾额,始终是不甘心。
庾旦对她的失落浑然不觉,跳下马车还要朝她咧嘴一笑:“阿姐,今日不陪我进去了?”
庾明舒瞪他:“少嘚瑟,晚上考问你学了什么,你可别答不上来。”
庾旦嫌她扫兴,拽上夏满一溜烟跑了。
贺徵这人大概是迟到成瘾,让庾明舒好一阵苦等,直等到书院里传出响亮的钟声,该来的人没来,不该来的人挡在了她的面前。
袁翊穿着他一贯偏好的玄衣,手里攥着一沓书信,看见一道数日未见的娇小身影,眉心微微皱起,将书信收拢进袖子里。
“庾姑娘,你怎么又来了?”
庾明舒只觉眼前一片乌云笼罩,抬头看清男子的脸,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见礼:“袁先生,我今日是来找贺二郎的。”
“贺徵?你找他作甚?”袁翊的眉头蹙得更深了。
庾明舒把袖口往上捋,露出手中揣着的书卷,“找他还书,我还完就走。”
“什么书?”袁翊挑眉。
庾明舒面不改色地交出话本,心底暗暗吐槽,这袁先生好奇心还挺重。
面前的男人才看了一眼标题,就露出了地铁老人看手机表情包同款的神情。
袁翊甚至不愿翻开看一眼里边的内容,迟疑半晌,问:“你还看这种杂书?”
唯恐被当成不学无术之辈,庾明舒忙否认道:“不是我看,这是庾旦向贺徵借来的,被我发现了,我替他还回去。”
袁翊的脸色这才缓和几分,把书递还给她,道:“这种不入流的杂书贯会妖言惑众,于科考绝无益处,你不让他看是对的。”
见他不再多言,转身就要步入书院,庾明舒忽觉自己心跳得有些快。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叫住他:“袁先生,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袁翊停住脚步,语气沉了下来,“上次的事,杨公已经拒绝你了。”
庾明舒却恳求道:“我是想求先生,平日拨冗多批改一份文章。”
袁翊重新打量起她,“何意?”
“我一心向学,却无福考进书院拜入杨公门下,只能私下用功,刻苦自学。”庾明舒越说越心酸,声音也因情绪变化而有些发闷,“今后我若是写作文章,能否借舍弟之手交予先生?恳请先生指点一二。”
袁翊被她这黯然神伤的模样闹得有些局促,强作镇定地考虑片刻,道:“随你。”
“那我就当您答应了?”庾明舒眼睛一亮,生怕他反悔,当即弯腰深揖,“多谢先生!先生好人有好报,万事大吉,财运亨通!”
袁翊是在她连珠炮似的吉祥话中落荒而逃的。
转过头一看,贺徵不知是何时来的,正抱着臂倚在她的马车旁看热闹。
四目相接的瞬间,贺徵率先调侃:“长安书院的风气欠佳,铁骨铮铮的庾二郎怎也学会阿谀奉承了。”
庾明舒尴尬时忍不住挠挠耳垂,移开目光,把《古今奇案》拍到他身上,道:“书已归还,先告辞了。”
贺徵眼疾手快捂住胸口,书卷才没掉到地上。
他抬头看庾明舒的背影,又低头看看书卷……纸这个东西虽是又软又薄,但拧成一卷就跟棍子似的,砸人还挺疼。
这人对他胸口有什么深仇大恨?旧伤才愈,又添新伤。
…
回到永安坊,巷口又聚集了几位熟面孔。庾明舒下车步行,潜到赵娘子身后想听一耳朵。
王大娘实在眼尖,一把握住她的手,痛心道:“周家的事你可听说了?”
庾明舒心下漏了一拍,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事?”
赵娘子抢着说:“昨日我与你说过的,就是城外抬回来那具女尸!”
“那死者身份确认了?”庾明舒追问。
赵娘子道:“是,正是周家走失的娘子……”
话音未落,巷尾便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听着似是十四五岁的少女,声音悲恸令闻着动容。
“周家郎君与姑娘前几日去了外祖家,听到消息匆匆都赶回来了。”王大娘遗憾道,“这俩孩子,眼看着到了该定亲成婚的年纪,家中竟出了这种事情,平白耽误两年。”
这番发言引得庾明舒一阵不适,沉吟一瞬,不想再隐忍,直言指责道:“王大娘,人家痛失至亲是何等悲哀?你怎能尽想着婚嫁之事。”
“我就是这么一说。”王大娘见她脸色不好看,有些急了,“我这人心直口快没有坏心的,你可别想岔了!”
宋嫂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离,忽然拽过赵娘子的胳膊,小声嘀咕了几句,赵娘子恍然大悟,再看向庾明舒时,眼里多了些惋惜。
“兰英,你就是太心急了,人家明舒还年轻等得起。”
王大娘听赵娘子这样说,便跟着附和:“是是是,还年轻,等得起。”
庾明舒忽然觉得这个巷口情报站她不待也罢。
她是想听八卦,可不想成为别人嘴里的主角。
恰是此时,魏家大门被人从里边重重拉开,巨大的动静吸引了庾明舒等人的注意。她才发现,魏家这个门不知何时换过了,换成了结实的红木。
一个珠圆玉润的丫鬟气冲冲跑出来,冲着周家的方向大骂:“谁家哭丧呢!青天白日哭得这般晦气!冲撞了我家娘子的胎气,我看你们谁担待得起!”
赵娘子性子最暴躁,扯着嗓子道:“还真让你猜中了,咱们这条街上有丧事,便是丞相府邸也没有不让邻居哭丧的道理,你们娘子金贵听不了哭声,何不搬去别处?”
那丫鬟气得面红耳赤,远远指着聚在一起的妇人,半晌撂下狠话:“你们等着!”
庾明舒见她的身影消失在院内,忙劝赵娘子:“她刚来没几天认不清人,你快走,别给你家郎君惹上祸事。”
赵娘子也是这样想的,匆匆道别好姐妹,冲魏家大门啐了一口,摇摇晃晃地往家跑去。
见此情形,其他妇人也陆续散去。
回到家里,吴秋娘已听说了周家的事,转身进屋翻找了一会儿,拿了个素色的荷包出来,往里塞了些铜板。
“我这病多亏有周疾医尽心医治,周家出事,咱们理应去吊唁。”
庾明舒按住母亲的手,道:“周夫人的尸首还停在官衙,咱们是不是该等两日,等周家正式发丧再过去?”
吴秋娘不解:“既然已经知晓死者身份,为何还停在官衙?”
庾明舒道:“周夫人死因不明,官府既然接了案子,自然要查下去。”
吴秋娘想了想把荷包放了回去,“听你的,再等几日。”
…
又等了两日,一行穿着相同服饰的衙役涌进永安坊,挨家挨户地敲起了门。
魏家那微胖的丫鬟拉开门,看见外头人高马大的男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寻回声势。
“敲什么敲!你可知这里住的是什么人?”
衙役板着脸道:“官府查案,我等奉命请周氏同巷邻居配合问话,还请夫人体谅。”
丫鬟正要说话,大着肚子的娇娘子将她拉开,站在一众衙役面前,眼神轻蔑极了。
“一群眼盲心瞎的东西,我夫君魏侍郎没告诉你们,我刚搬来这永安坊不过五日么?”
衙役神情一怔,迟疑地问:“哪位魏侍郎?”
娇娘子傲然道:“自然是刑部,魏时芳魏侍郎。”
衙役与同伴交换了眼神,硬着头皮再度追问:“敢问夫人如何称呼?”
“我名花涧。”
闻言,衙役背过身与同伴小声议论:“魏侍郎的夫人不是出身张氏吗?”
“你瞧她的肚子。”
经同伴提醒,衙役头儿回过头盯着花涧的肚子。没想到这魏侍郎仰仗张氏平步青云,还在外边玩金屋藏娇,藏得还挺远。
看了好一会,衙役头儿终于抬手吩咐:“去下一家。”
午后艳阳高照,庾家门前地上映了三个短小的影子。
早在衙役敲魏家大门时,庾明舒就听到了动静,恰好王大娘为着先前没说成的亲事再次登门,两人便一起来到门外查看情况。
庾家门敞开着,替衙役省了力气,他照方才的话术说明来意,随即打量起面前的三个女子。
看来看去,就王大娘的年龄像是能主事的,衙役便问她:“这家就你们三人?”
王大娘急忙解释:“官爷误会,我是后巷的邻居,来串门儿的。”
庾明舒也道:“家母常年卧病,家里的事情平时是我与两个婢女操持,您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吧。”
衙役从腰间抽出一个折子,翻看了半天,点点头说:“你二人与周家离得都不远,都得配合询问,我就一道问了。”
庾明舒让出一条路,将人请到堂上,再让落雁和青雀给几人倒茶,态度客气又恭敬。
衙役掏出一根炭笔,神情严肃地问:“你二人与周家夫妇可相熟?”
庾明舒道:“周疾医给我母亲治过病,至于周夫人,我从未见过。”
王大娘道:“我这人好替邻居说媒,恰好周家一双儿女都到了成家的年纪,近几个月里我没少去周家串门,与周家夫妇,还算是熟络吧!”
衙役又问:“那周家夫妇二人关系如何?”
“街坊都说他们感情甚笃。”庾明舒道,“发现周夫人遗体前两日,周疾医还抛下医馆的病患出城了,就是去寻夫人的下落。”
王大娘沉默了半晌。
衙役等不到她回答,眼神渐渐炽热,她终于顶着压力道:“前阵子,我倒是听说这夫妇二人吵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