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是这样的。
每年入冬前他都会在卫赵边境劫掠一圈,粮食,牲畜,女人,想抢多少就抢多少,拿不走就放一把火,呼延烈阳从未觉得哪里不对。盛朝皇帝懦弱,只知道跑,但田地跑不了,人自然也跑不了,所以草原的群狼总能满载而归。
烧化的半边脸疼得他回神,呼延烈阳头一次背对敌人,像条丧家之犬般逃窜着。短短一刻钟,五千先锋便折损过半,受惊的战马踩踏了自己的主人,耐不住业火焚身之痛的部下纷纷用匕首解脱……不应该是这样,错了,全都错了!
紧抱着马脖子穿行在无间炼狱,他茫然地回头看向逐渐远离的北城门。最好的射手都看不到这么远,可呼延烈阳就是知道,那女人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一秒都不曾错过。
妖怪,她是妖怪!!!
等匈奴人踏起的尘烟都消散时,乌云散去,瓦蓝的晴空重新绽放,徒留一地焦黑。远处依次升起三道彩烟,看来段临之那边也得手了。收回视线,姜斓华这才发现城楼上跪了一地,只有陆郡守两股战战瘫坐在地上,满眼都是见了鬼的惊恐。
陈屏深深埋首在地,上上代忠毅候曾随降神者护送天子南迁,而今自己也获此殊荣,他激动到浑身都在颤抖。
“殿下神威!”
“殿下神威——!”
呼号声如浪潮一般,一浪接一浪,声生不息。经过吓傻的陆予时,姜斓华停下脚步,用最甜美的嗓音笑着说:“陆大人,本宫要重新统计户籍,三日内务必拿出方案来,你听见了吗?”
“臣、臣遵旨!”
汗流浃背的陆予团起臃肿的身躯,咚的一声磕在地上,心中暗想不妙,这哪是不谙世事的小公主,根本是活阎王!原来那些流传数百年的传说都是真的!
越过抖成筛糠的陆予,姜斓华眺望着北地山水,山尖上白莹莹的雪在碧空下映着炫目的光晕,昭示着她确确实实重获新生。自今日起,卫国公主姜斓华之名将随业火传遍天下,再无人敢轻视。
天降异象震惊了方圆百里所有人,不止北地,甚至远在都城都能隐约望见天际的火光。不义之人战栗惊惧,受尽压迫之人伏地祈祷,而乘上历史洪流之人在思考。
陆郡守当然交不出什么像样的方案,这份苦差事自然而然落在了许郡丞手上,不过陆予哪还有心力去计较,他多年经营的官商网络眼看就要完蛋了。过去也许还能博一博,现在?呵,他不敢,他和孙霖早就吓破了胆。
实封五千户的破格地位表明了卫王的态度,对抗就是造反,他们没有能力与降神者为敌。曾经以为建国传说不过是骗人的把戏,统治者惯会给自己覆上天命之类的外衣,谁知道姜斓华真能降下业火?
完了,他们全完了。
驿馆中,姜斓华翻看着许怀真那份落灰多年的利民策,心中感慨万千,前世仅仅两张残页都令她获益匪浅,全篇简直堪称精妙绝伦。激动之余,她也明白了王兄为什么选择按下,正因为太正确,所以无法推行。
都说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指望地方豪族世家把吃到嘴的肥肉吐出来,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瓷碟清脆的碰撞声吸引了姜斓华的注意,只见向来稳重的大宫女红着眼眶,看上去委屈极了。收好书卷,姜斓华笑着问:“怎么了,谁那么大胆敢欺负本宫的鸿雁?”
“殿下!”
放轻手脚将茶点摆在小桌上,鸿雁自知不该影响主子的心情,可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您还笑,现在奴婢出去买个菜都能听到他们编排您的不是……”
“哦,都说些什么?”
“说、说您是……”
“妖怪?”
见鸿雁心如死灰般闭上眼,姜斓华了然,她其实不怎么在意。几步走到小桌旁落座,看着用料粗陋却用心制作的小点心,她轻轻拉上鸿雁的手晃了晃。盘踞在襄郡的大户们不敢当面嚼舌根,心里又有怨,想必鸿雁在外替主子吃了不少挂落。
“好鸿雁,咱们不气~”
与孙家的豪奢不同,随着天气渐冷,城内市集物资愈发贫乏。之前陆孙二人料定娇贵的公主吃不了苦,诱着她下榻孙家宅院,也就是鸿雁手巧,混着从卫都带来的材料日日不重样地哄她开心。
“从寻常百姓的角度看,本宫那日的行为也许就像妖怪吧,一时间被心怀歹意的家伙带歪情有可原。况且比起轻忽,恐惧对本宫更有助益。”
“您可是传说中的神女,还帮他们打跑匈奴,怎么能反过来怨殿下?”
姜斓华被逗笑了,上代降神者觉醒还是四十年前,襄郡实在太偏远,居民没见过世面,不像军中那样虔心也正常。再说市井流言不过暗中嚼舌根,草原上才真信了自己是喷火的妖怪呢。
“想想刚来那阵子,本地官商一个个鼻孔朝天的敷衍模样,现在还敢不敢?”
说到这个,鸿雁情不自禁地点起头。能感觉到有人刻意想让她听见,可你瞪一眼,甭管多大块头都只能灰溜溜逃走。
“很多时候讲道理无用,既然他们只听得懂力量,就给他们看力量。至于本宫到底是怎样的人,时间久了百姓自会知晓。”
当你弱小时,无论怎样声嘶力竭,哪怕哭出血泪来也无人在意。可一旦强大了,有的是人俯首帖耳,生怕听漏一个字,没有谁比她更懂个中苦楚。安抚好义愤填膺的鸿雁,姜斓华顺口问道:“随队来的匠人都安置好没有?”
“奴婢今日刚好去那边转了一圈,整条街有模有样的,可热闹啦。”
就着袅袅茶香,姜斓华咬下一口糕点,听鸿雁讲述街边趣闻,脑海中一片清明。
世间从不缺维生的活计,更不缺勤劳的人民,是赵王,盛帝,呼延烈阳这般视人命如草芥的王侯,是无数个的陆予和孙霖这样的硕鼠蚕食了谷仓,所以众生苦,却苦不出个结果。寻常人需要考虑自保,无力挥刀斩断这团乱麻,可她不一样,螣蛇之力凶暴,正适合对付恶人,无需在意任何阻碍。
“许大人前些天通知了周边里正们来商讨草案,驿馆太小,城中旅店大多是富户的产业,不可靠,还得寻个好地方才行。”
“是啊,侯爷说要派兵去接送,就防着有人借机生事。”
“通知段将军,麻烦他辛苦些盯紧我们的郡守大人,狗急可是会跳墙的。”
元德十三年冬,第一场雪落下时,襄郡地界几乎所有街市都贴上了告示。
城郊官道一处茶棚旁,拉着马缰的男子顿住脚步,凭借傲人的身高越过围观人群仔细看着条款,他知道敢用业火驱逐恶狼的公主绝不软弱,却没想过竟能张扬至此。
首先是全面减税,从林林总总的五成简化到两成,不止原本人口要重新统计,所有外来者均可申请户籍。登记后选一项营生,垦荒也好百工也罢,头年免税,干多少都是自己的,第二年开始和原居民一样税两成,三年内无犯罪即可正式落户。换个地方也许招不来几个人,但云城公主刚展现过无与伦比的降神之力,当今世道想在她庇护下重获安稳的流民绝不会少。
最重要的是,私自藏匿和奴役隐户从此在襄郡是重罪,佃户也不例外,一年内都得按人头补办。违者轻则罚没不法所得,重则抄家流放。这根本就是明抢,胃口还不小,她不怕世家豪族报复吗?
“阿兄。”
侧坐在马上的女孩拢紧头巾,一根头发丝都不敢露出来,见兄长驻足许久,她不安地问:“我们还进城吗?”
“当然要进。”拉低风帽掩下勾起的嘴角,男子牵着马继续往北城门走去。
“她比预想的还好,如果说世间有人能实现那种不切实际的梦,只可能是她。”
陆予倒是个耐得下性子的,硬生生忍到了公告之后。
这日几个采参人状告孙钊为强夺千年人参打死了人,郡守当然向着孙家,姜斓华只得乘车往官署赶。放下父母寄来的厚厚一叠信件,她只觉得头疼,尽管提前报备过,可为人父母哪有不心疼子女的,她确实做得急了。
没办法,时间不等人,前世呼延烈阳走后没多久,自西北而来的数万流民就接踵而至。元气大伤的守军无力阻挡,郡守更是指望不上,连急报都不曾发就私自组织城中大户们出逃,任由沦落为匪类的流民肆意妄为。
现在有姜斓华这个变数阻挡了匈奴人,她不确定流民还敢不敢来,但对比西边一派凋零景象的赵国,卫国民众手头总归存粮多些。这路流民与寻常不同,为首的出自关陇大族,有乱世争雄之心,若不提前拔除他们的羽翼只怕后患无穷。
灼烧感在脑中燃起的瞬间,姜斓华一把推开身旁的鸿雁,几乎是同时,箭尖擦着她的耳朵,死死钉在了车中矮柜上。
“有刺客!”
“保护公主!”
街上瞬间嘈杂起来,看了眼箭矢飞来的方向,姜斓华当机立断地命令道:“趴在车里别动,拿茶几挡好自己。”
“殿下!哪有奴婢躲着让您出去的道理?殿下!”
拉车的马匹中了箭,扬起蹄子就开始猛冲,车夫早被甩了下去。姜斓华扶着车架稳住身型,掀开车帘一挥手便烧断了车马连接之处。马车顺着惯性又滑出十几米,在即将翻倒前撞在路边枯树上,吓得鸿雁死死抱住公主,恨不得拿自己做肉垫。
从驿馆到官署距离不远,沿途又算闹市,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公主,这群人真是疯了!护卫的精锐只二三十人,原本尚可应付,谁知大路另一头突然涌来一群衣衫褴褛慌不择路的百姓,死死堵住了退路。
仗着人群拥挤官兵们出不来,刺客们在房顶一味地放箭,全然不在意有多少无辜之人会被波及。突然间,火幕随着响指如有生命一般沿着马车升起,在饥民的惊恐注视下挡住箭矢,随后绽放般向上炸开,措手不及的刺客就这样被自己的箭扎成了刺猬。
见势头不妙,唯一还能动的刺客挣扎着开始逃跑,不料刚翻下房,膝盖后就中了一镖,害他整个人滚在了地上。来不及看清到底是谁干的,刺客就被赶到的官兵一把架起来,嘴里还塞了团破布。
看着跟随官兵走来的陌生大个子,刚跳下车的姜斓华只觉得眼皮子一颤。男子手上提着个被打晕的壮汉,稍一用力就甩在了被架过来的刺客身边。
“这是?”
“方才见他驱赶粥蓬附近的流民堵路,定是不怀好心,便自作主张擒了,还望殿下恕罪。”
男子礼节周全地垂首,任由风帽滑落,露出一头迥异于汉人的金棕色长发,仿佛混了金线的发丝不至于太浅,却也明显是异族。最吸引人的是那张脸,每一道线条都恰到好处,随着说话间细微的动作,整个人美得令人晃神。
姜斓华没见过他,却认得这张脸。
“鲜卑人?你来襄郡做什么?”
“听闻襄郡愿意接纳外来者。”琥珀色的眼眸轻抬,男子明明在试探,却又显得无比从容:
“那么无处可归的鲜卑人,是否在殿下收留的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