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端坐上首的优势,姜斓华远远便认出了赴约的三人。
衣着讲究通身贵气的白净公子是郝世安,黑壮粗犷混不吝的是李成,看似文弱却满目精光的是王青,还差一个秦子仲。啧,最坏的老东西反而没来,如果可以她真想在这里永绝后患一了百了。
“草民参见云城公主!”
尽管内心不服,可郝世安毕竟出身世家,仪态上挑不出毛病,至于其他二人就没那么好过了。李成是个不识字的粗人,平生见过最金贵的也不过是个落魄公子,何曾见过真正的金枝玉叶?不止行礼乱七八糟,一双眼还直勾勾盯着姜斓华看,吓得一旁王青以衣袖作掩护狠狠顶了他一肘。
天老爷,本以为娘们儿都那么回事,无非靠青春和打扮,谁知道还有这么带劲的?细皮嫩肉不说,连头发丝都标致,尤其是那眼神扫过来的样子,啧啧啧……
“放肆!”
作为公主亲兵统领,段临之猛地用剑鞘敲在地板上,随着一声怒喝,郝世安三人不得不跪地俯首,焦急地辩解起来:
“公主恕罪!愚弟无知,请看在晋阳郝氏的份上绕过这一回!”
经历两世,姜斓华没有很纠结尊卑,单纯是讨厌心脏的烂人。不过初见能压一压对面的气焰总是好的,又不是己方先挑拨,天平从开始就倾向了她。公然唐突女子还不知羞,只看外表便忘记敬畏强者,李成比预想中蠢。作为郝世安手下最忠心,最能冲锋陷阵的棋子,定要找到机会拔除他。
面无表情地等了一会儿,高贵的公主这才开口:“平身吧,本宫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但,下不为例。”
“谢过殿下!”
只一个照面,郝世安就感觉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流,回去得另做打算了。李成的无礼固然莽撞,可郝世安不在乎,他甚至私心希望能吓住刚及笄的小公主,结果适得其反。也是,敢火烧匈奴的女子怎会怯懦?传言或许有几分真。
待三人在下首落座,奉上茶水,姜斓华端起公主架子,迤迤然道:“本宫不喜欢拐弯抹角,郝公子,你领着如此庞大的队伍奔襄郡来到底意欲何为?”
莫名的压迫感让郝世安心里七上八下,面上却不露分毫:“回殿下,我等自旧都一路跋山涉水,只为渡江到大盛安居。”
话说的倒是冠冕堂皇,要不是知道他们的作为没准就信了。
关陇地区早已沦为炼狱,呼延氏占据长安四十年,除了为史书中最骇人听闻的行径添砖加瓦,没做过一件人该做的事。最初周边世家还能关起门来,在自家郡望建立坞堡维系曾经的荣华,可随着先帝几次北伐失利,朝堂再没人愿意触霉头。
如今的盛帝耽于享乐,无心重回故土,一半国土就这么被放弃,连同土地上茫然无措的人民一起被抛诸脑后。不止百姓,曾经不可一世的名门望族最终也成了灾民,拖着世代积累的珍宝南逃,其中绝大部分人都死了。
郝世安就这样懂得了恨。
“哦?且不说隔着卫赵两国,这么多人就算抵达了江边,哪里有船能渡江?据本宫所知,大盛十数年不曾允许官船以外的载人营生了。”
敛下眸中寒光,郝世安从容答道:“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殿下,总有人愿意的。金银不过身外物,某一路行来最不缺的就是朋友与钱财,只要能为百姓买一份安宁,就算散尽千金也甘愿。”
怪不得能在乱世流离中保全身家,连匪类都收归己用,这张嘴就算放在殿试上都数一数二。浅笑一声,姜斓华出其不意地露出了掩藏在金玉香帛之下的利爪:
“精彩,可郝公子凭什么认为本宫会放行?本宫该放行吗?”
“这……殿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十几万人的命?”
“公子也知道那是十几万流民,日常衣食要耗费多少?是否患有疫病?如何能保证不威胁我国子民?别人都不许,唯独本宫必须允许?这算什么道理!”
见她不上当,郝世安愈发不耐,自家姐妹打小便教得温良恭顺,母亲更是贤名远播,从不和男子争长短。卫王姜氏源远流长,同为汉室,怎教出这般咄咄逼人的刁蛮之女?郝世安不信神,三年闯荡下来也不再把什么皇亲国戚当回事,襄郡下辖十五县大多地广人稀,全凑起来都不见得有二十万人,敢打敢杀就更少,真拼起命来害怕的可不是自己!
“那殿下是要驱逐我等了?明明发布了来人皆可落户的公告,却将吾等拒之门外,岂不是出尔反尔,失信于天下人!”
来了,就等你这句呢~
居高临下地扫视一圈,姜斓华以团扇遮掩扬起的嘴角,一字一句地说道:“哈~善良勤劳的可怜人本宫自会收留,襄郡土地多,不缺活计……可郝公子,你们在赵国渭县做过什么?”
“!”
李成下意识起身,却被郝世安一眼瞪了回去,看准时机,王青赶忙拱手道:“殿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渭县出了什么事?”
皱眉看向瘦弱书生,姜斓华不得不佩服这群人的狠毒,一个个顶着无辜面孔招摇过市,偏还拿名声来压她。
“你叫什么?”
“鄙人姓王,贱名不足挂齿。殿下,渭县到底……”
“北方雪大,赵国边城向来将收上的田税暂存于渭县几处仓库,等雪开始化了再集中运走,这是惯例。可一周前渭县遭遇悍匪,整整三天三夜的烧杀抢掠,搬空仓库不说,还有无数妇人幼子被充作菜人,你们可听过此事?”
“竟有这样的惨事?”王青睁着一双鼠目,仿佛初次听闻一般脸色大变:“会不会是匈奴人去而复返?”
“郝世安。”
懒得再看蹩脚戏码,姜斓华直视着不受欢迎的来客,缓慢却字字铿锵地警告着:“做没做过你们自己清楚,就别在本宫面前假惺惺地演戏了,十一万人虽多,可在业火之下也不算什么。
本宫即是此地的城墙,胆敢伤害卫国子民就做好灰飞烟灭的代价!”
三人一愣,包括李成都搞不懂自脚底窜上的惧意到底从何而来,一个十五岁的丫头,他们到底在怕什么?最初是惧,随后是荒谬,郝世安卸下伪装,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抬手制止差点下去拿人的段临之,姜斓华颇有兴致地问:“很好笑吗?”
郝世安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反正早已是亡命之徒,既然她问那就明说吧:“殿下,尊贵的,继承了姜氏血脉的云城公主,您独一无二的力量原来是对付自己人的吗?”
“不过拒绝匪类踏足卫国领土,何来对付自己人一说。”
一不做二不休,郝世安直接问出了困扰他一路的问题:“如果降神者的传说是真的,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杀尽天下胡人!”
随侍在公主左右的许怀真与段临之霎时间冷汗直流,混小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哪是他们能决定的?当新都的盛帝是摆设吗!姜斓华倒是多看了他两眼,本以为是聪明人,实际也是个和赵承丰不相上下的癫公,怪不得前世斗得有来有回。
“你知不知道天下有多少人?”
“不知,但某知道汉室正统在胡乱下濒临灭亡,正是需要匡扶正道的时候,公主既然有能力为何放任?蜷缩在这小小边城,守着一国弹丸之地难道就能避免唇亡齿寒的结局?”
话倒是不假,前世卫国不正栽在这一点上,可如今她抢了先机,一切都会改变。说到底不过是从蜜罐里陡然被扔进狼窝的世家次子,空有野心未曾历练,不懂朝堂上那些要命的弯弯绕绕情有可原。出于不想在新政推行的当口染血,姜斓决定多少解释一下,听不懂就随他去。
“无论如何,天子永远是天子,即便真要北伐也该遵循陛下的旨意。越过大盛擅起争端,你把我卫王一脉的安危置于何处!”
“这……”
姜斓华当然可以在觉醒的那一刻就杀进旧都长安,可杀光呼延氏及其党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会把卫国推向被盛帝猜忌的悬崖。业火当然所向披靡,但她是姜氏最后的降神者,寻常人不知,大盛天子却一清二楚——记录在册的天将只有十二位。
“郝世安,你扪心自问,当今乱象是诛灭一族可以解决的吗?”
“也许不能,但一定比留着他们为祸世间要好。”
“匈奴人的罪自然会清算,可其他人何辜?幽州有三支鲜卑人,其中两支与大盛交好百年,即便是郝氏所在的晋阳也常年与西域通商。东南西北处处都是异国,难不成想把他们全杀了独留自己?你认定敌我的方式不是善恶,不是利益,而是血脉?”
定定看向上首的锦衣女子,郝世安近乎咬牙切齿地回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彻底冷下神色,姜斓华知道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只说了最后一句。短短一句话,却让陷入偏执热意的世家子彻底陷入无法自圆其说的泥淖。
“渭县百姓是汉人,也不见你们放下屠刀。”
独孤钺来时正赶上送客,狼狈的贵公子狠狠甩开长袖,不情不愿登上公主准备的马车,看来是不会留下用晚膳了。余光瞥见一抹异色,郝世安偏头狠狠瞪着独孤钺,眼底满是浓重的恨意。
熟门熟路走进正堂后的偏厅,果然,姜斓华唉声叹气地靠在榻边,两位近臣同样愁眉苦脸,似乎在抱怨着什么。将食盒摆在桌上,清甜暖香吸引了注意,三人立马看了过来。
“钺都尉,这是什么?”
打开盒盖,掀起厚厚的保温用布巾露出锃亮的铜壶,浓郁奶香盈满室内,独孤钺有些无奈地说:“小容怕你气着,煮了酥茶要我送来,是母亲惯用的方子,不怎么甜。鸿雁姑娘全程盯着煮的,殿下要尝尝吗?”
说到这她可不困了,北地贫瘠,唯独牛羊乳香醇浓厚,怎么做都好吃,心力交瘁时最适合来上一杯。烫过杯子,姜斓华不客气地伸手接过,许怀真已经三十多岁,不好和少年人抢甜水,段临之就没这些顾虑。
“独孤兄,方才你怎么不来?姓郝的和他那两个手下气死人了。”
顺手给段临之也倒上一杯,独孤钺提醒道:“郝世安痛恨胡人,我在场你们不好谈判。”
姜斓华拿杯子暖手,歪头看向他:“多亏你,不然他可不会老老实实同意我们的条件。”
从渭县到襄郡,隆冬时节是绝对赶不过来的,可现在有了瑜白,万鹰之神来回一趟只需一天,当真是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