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风席卷大地,厚重白雪掩住一切生机时,襄郡欢欢喜喜迎来了新年。
与往年不同,人们不用担心交不上赋税,不用害怕时不时来抓人做工的官差,更不用连睡梦中都恐惧着匈奴人的马蹄声。虽然回忆起那场天火仍心有余悸,但云城公主到来后都是好事,人们已经很久没这样开心了。
孙家的马场位于郊区山脚下,平日打扰不到内城,在最初的忐忑之后,居民很快便接纳了这些异族人。并不是每个人都像独孤钺兄妹那样显眼,大部分人都很朴实,官话说得好,饮食习惯也相似,除了人高马大些,与本地人并无差别。
雪从昨夜下到了快中午,天色昏沉沉的,鸿雁把碳炉搬到院中,扫开一块地,小心翼翼煨着一大锅羊肉。香气透过窗棱,勾得人快没心思办公了,可姜斓华还是认命地打开密信,脸上满是严肃。
探子的回信慢了。
这样的天气下,信息有所延迟很正常,但距离上次传信已过七天,她无法确定这群人选择了哪个方向。坦白讲她希望对方不要朝卫国来,可姜斓华心里很清楚,以赵国百姓的穷困程度,大队人马早晚会往东,最终抵达襄郡。
姜斓华专门在驿馆收拾出一间套房用于办公,如今独孤钺也以公主府新晋武官的身份获得了一席之地。反正最辛苦的几位要么是单身赴任的武将,要么是没娶媳妇两袖清风的郡丞,索性便聚在房中照常工作。以余光打量着正和陈屏商议训练军马的男子,姜斓华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
“钺都尉,你这趟有没有听说西北那边的流民到哪儿了?”
独孤钺闻言一顿,这声故作疏离的钺都尉叫得真刻意:“回殿下,出幽州时曾远远望见过他们的队伍,大致沿着幽云两州交界处的古道南下。我们人少,马也快,还是往东走,后面就再没碰上,可前些天往襄郡来时,交换物资的牧民好似提过,有从赵国边城跑来避难的亲戚……虽未细说,但多少有些可疑。”
无意识地轻点着桌面,姜斓华脸色更沉重了,她想防患于未然,但这件事属实难办。陈屏扫到她随手扔进炭盆的纸条,瞬间明白是情报滞后了,赶忙问:
“殿下,需要加强巡逻吗?”
“不用特意去加强,那样的人数差距下意义不大,况且你是军他是民,真起冲突容易被人做文章。”
全场只有段临之没搞懂公主在顾虑什么,少年人的嘴总是比脑子快:“这么大的雪就是匈奴人也很难组织有效的进攻了,再说有殿下坐镇,有何可怕?”
“外敌自然无需在意,可那是曾经的大盛子民,本宫总不能无缘无故再降下一把火。”
终于意识到问题严重性,段临之摸着下巴,回想赴任前在卫国西部的见闻,他还真听说过不少:“除了呼延烈阳,匈奴各层权贵都以追杀逃亡的民众为乐,真到襄郡只怕剩不下太多人。领头的出身郝氏,很有人望,不止掏钱还组织流民反击,他有不少族亲都在大盛新都,想借道南下倒也不稀奇。”
“如果只是借道就好了……”
若非重生,姜斓华大概也会这么想,可惜她知道结果——郝世安,晋阳郝氏的嫡次子,明明有个好名字,却有乱世称王的野心。他根本不想渡江去大盛,他想要的是在逃亡中练出一支忠实于自己的强悍军队,狠狠在地图上撕下一片领地。
从一开始郝世安就知道他们渡不了江。
流民脚程慢,人数却多,挣扎着从被匈奴占领的地区逃出来已经很艰难了,没有人领头的话大多只能惨死在追兵的铁蹄下。就算成功逃出与长江还隔着卫与赵,数万甚至数十万流民想横穿到江边跟本就不可能。赵王暴虐,不知会干出什么,卫王虽温和,但也不允许流民过境,这对本国子民的威胁太大了。
能杀出重围抵达卫赵边境自然有本事,姜斓华的理性不想迁怒走投无路的平民,可她的心却无法忘却这群人也是导致卫国沦陷的诱因。她讨厌郝世安,更厌恶他麾下那几个丧尽天良的兄弟,既然避不开,那这一世只能按她的规矩来。
“但是殿下刚发布了户籍新政。”一直沉默着处理文书的许怀真抬起头:“您会赐予他们慈悲还是业火?”
“呵,好问题,不愧是许大人。”扬起嘴角,姜斓华冷笑道:“若为和平而来便有慈悲,若为劫掠而来……就等着罪业焚身吧!”
抚着胡须,许怀真一边盘算哪里的荒地适合开垦,一边心平气和地说:“那臣等就仰赖殿下神威了。”
走廊中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鸿雁在门口轻敲三下,随后缓步走进敞亮的套间:“殿下,各位大人,午膳已经好了,请各位移步餐厅。”
“还好鸿雁来得及时,不然段将军可要饿死在本宫这儿~”
少年将军瞬间红透了耳根,想辩解,又觉得会越描越黑,最后只能在姐夫揶揄的眼神下挺直腰杆往餐厅跑。驿馆因为有云城公主在,餐食比营里讲究多了,他正在长身体的年纪,那羊汤香得人鼻子都歪了,谁不馋?你就说谁不馋!
姜斓华习惯走在最后,可这一次独孤钺刻意放慢步伐,在她身旁轻声问:“殿下,您怀疑郝世安有异心?”
短暂的惊讶过后,姜斓华笑出了声。独孤钺啊独孤钺,我可真没白捡你,才来几天就看透了其间利害关系,这人到底为今日积累了多少年?
“没错,想必你也有你的眼线,帮我盯着点。”
“好。”
低头注视着眼前明媚的女子,独孤钺只觉得有什么在心中逐渐升腾,连妹妹从走廊另一端叫他都没听见。
她不止聪慧,更是世间难寻的明主,被神明选中的人都像这样吗?那为什么除了初代卫王,再没有降神者继承王位?
鞭炮声,笑闹声,混合着袅袅炊烟共同汇聚成一片和乐景象,仿佛再没有忧愁。可惜就在大年初四早上,探子快马加鞭的急报打破了襄郡压抑十数年才得来的富足新年。
有大队流民向襄郡而来,总数大约十一万。
“十一万?!”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忠毅候还是深感震惊。就算去掉其中老弱病残,襄郡守军加上公主带来的三千精骑也凑不到对面的一半,这哪是一城一郡能解决的数量!可要他对同为汉人的凄苦民众挥动屠刀,他又不愿,卫国是大盛的属国,都是同胞啊……所有人无措地看向姜斓华,只待她一声令下,不管愿不愿,他们都会照做。
“真是冒失的客人,忠毅候,你先派使者去交涉,让他们的头领到城内来,其他人需待在城门二十里之外,否则免谈!”
二十里外,流民大军姑且停下脚步,在林边一处荒村扎营。比起普通人的惶恐不安,为首几人倒是面色如常,装模作样地说要商议一下,随后四人找了处安静所在密谋起来。满脸横肉的黑壮大汉瞥了眼城门方向,不屑地啐道:
“郝哥,咱们真要孤零零去见那个狂妄的小娘们儿?凭什么!”
“粗鄙。”
郝世安还没说话,另一位书生打扮面色青黄的青年瘦子就皱着眉头插嘴:“再怎么也是公主,派头大点也正常。李老二你哪怕装也得装个人样出来,别丢了郝公子的脸!”
“王先生,快别这么说,都是过命的兄弟,哪有因为外人和兄弟计较的道理。”
壮汉解气地哼了一声,杂乱的胡子因此乱飞,得意地看向出言维护的郝世安。这时,最后那位明显比其他三人年长的中年人才开口:“既然明着叫咱们去,那就去看看深浅,什么神女天火的,总得先见过再作打算。这样吧,留一人看顾队伍,其他人随使者进城去,万一有什么状况这十一万人就是底气,谅他们也不敢轻忽。”
“秦叔说得对,您留下,我们进去。”
说是使者,实际忠毅侯派了整整八千精兵守在道上,硬闯并不明智。乘上使者准备的车马,郝世安三人坦然地进了城门,一路往官署行去。
不得不说襄郡的礼节无可挑剔,包裹车架的料子厚重抗风,车内备了炭火,精致的铜炉上温着香茗,还燃着上品百合香。恍惚间,郝世安似乎回到了曾经锦衣玉食的旧日时光。掀开车帘,李成绷着一张臭脸正骑马跟在车旁,多年厮杀造就的凶悍气息惹得路人频频皱眉,凑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
随他一同坐车的瘦子见状,阴测测地说:“公子,这里比预想要富裕。”
“是啊。”
匈奴今年没打进城,还斗倒了一派贪官豪绅,能不富吗?苦笑着打量起沿途街景,自晋阳出逃已快三年,郝世安很久没见到这样安宁的景象了。长久的逃亡让他看见胡人就生理性反胃,可胡人也分部族,卫赵两国边境本就有不少牧民,何况这里的公主刚收留了被幽州驱逐的一支鲜卑人。
打眼晃过一位胡妇,正和某个商户妻用干果换孩子的旧衣物,这一幕深深刺痛了郝世安的眼。想他堂堂世家贵公子,在乱世流离中连树皮都煮过,却有乡野村妇为一篮榛子松果给敌人的孩子送衣裳!
这就是被誉为正统的卫国姜氏所为?可恨,可悲,可叹!
若降神是真的,为什么不烧尽所有披着人皮的禽兽?若降神是真的,为什么不来拯救他?刚出发时他们有整整二十四万,二十四万啊!全折损在匈奴人的刀下,如若有神明,为什么……为什么不降下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