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亲(一)
墨夜如稠,寂城似冢。
苏却剑眉微蹙,环视四方,终是撩袍踏入那唯一亮着昏黄烛光的客栈。
客栈内早已有不少的人。
有独坐角落者,有三两一桌低语者,放眼望去,尽是男子,年方弱冠。
见又有来人,众人都以余光暗窥,不曾多说、多问。
忽闻帘动,一位约莫三十五六岁的男子自账台后转出。
只见他一袭靛青粗布长衫洗得泛白,身形清癯却脊背如松,面色苍白眼窝深陷似久病之人,偏生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劳诸位久候。”
男子拱手作揖,但声若寒潭:“在下乃此间客栈掌柜。蒙城主厚爱,特邀诸位赴少主喜宴。十日之内,二楼厢房任凭歇息,一应吃穿用度皆已备齐。当然,若诸位有额外需要,在下这里,也会提供一些之后可能会需要的物品。”
言至此,男子自账台取出几样物什。
“以一年阳寿,可购窥命镜一面,使用此镜可观自己的命序,更可赠予命筹避末位之祸;以两年阳寿,可求护命符一张,可替死还生……”
“等等等等……”听闻这样奇怪又诡异的言论,有人高声出言打断,“阳寿?哪有客栈会用寿数做买卖啊?”
掌柜恍若未闻,继续自顾自取出一封信函和一个木匣子:“五年阳寿,可换启示字条;十年阳寿,可获相关之物。从明晚开始,各位便会得知自己的命筹,望各位慎之重之,诸劫可破。”
语毕,竟收起物件,掀帘而去,转瞬无踪。
有一身穿绸缎的少年神色慌张,抖着声问道:“你,你们可听清了他在说什么?护命符?替死还生?我明明刚躺下安寝,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你们,你们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有说在做梦的,有说撞鬼的,还有说大家都已经死了,在黄泉路上做伴的。
苏却在嘈杂声中打量着这间客栈,陈设构造与普通客栈并无不同。
桌凳门窗虽旧却干干净净,只是几个烛台上的蜡油都堆积了不少,除了刚刚的掌柜外,再没见到客栈的其他人,所以也无人更换新蜡烛。
烛光微弱又杂乱地跳动着,晃得人心烦意乱。
要不是看外面满城死寂,唯此一处有光亮才踏入这里,苏却几乎要忘了来这之前,她也是刚喝完安神药吹灭了烛火,已经睡下的人。
“目前,死肯定是没有死。”苏却看到酒柜一旁的东西,冷哼了一声,走过去拿了起来,只消一眼便说道,“不过快了。”
“你你你凭什么这样说?”又一少年问道。
“你看看这个。”苏却将手中东西递过去,“这柄拂尘是用人的腿骨和白发所制而成,正常客栈可不会有这样的东西。”
那人刚接过端详,闻言直接将拂尘往空中一抛,瘫坐在地上连连向后,嘴里吓出惊叫,在这一片死寂里分外刺耳。
人群又开始躁动起来。
“走走走,我要走了。这算什么?我哪有时间陪你们做这种……”有人开始不耐烦,挥挥袖子就要出门,可脚还没踏出门槛,看着门外一望无际的黑暗,连声音也弱了下去。
有一文质彬彬的少年朝着苏却抱拳,道:“在下周远至,见公子见识不凡,敢问如何称呼。”
“苏却。”她抱拳回礼。
“你……你你是文城县衙捕头苏却?”刚刚瘫坐在地上的少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苏却身边,紧紧抓住她的衣摆,道,“我我我……我爹是文城县令赵赵赵政寅,你你得护我周全。”
一灰衣少年闻言,脸上流露出讶异的神色,问道:“文城?是河阳府文城吗?我家离文城少说一千多里路,这里究竟是哪里?我们又到底为何会在一起?”
周远至安慰道:“诸位少安毋躁,事已至此,无论是梦魇也好,三魂出窍也好,或许大家原本并没有相见的缘分,但因为不知名的缘由聚在一起。掌柜最后也说了,希望我们慎重行事,诸劫可破。所以我想,既来之则安之,不论接下来我们遇到什么,总会有化解之法,天无绝人之路。”
“在下彭绍方,觉得周公子说得实在有理。大家不妨先坐下来分析分析,总比在这里又惊又惧自己吓唬自己更好,而且苏大人又是捕头,见多识广,实在没必要过于悲观。”
众人看了看周、彭二人,又看了看苏却,若有所思,然后就陆陆续续地坐下,也再没了之前的那种防备,开始互通姓名。
有几个少年对着周围的人低语了几句后,几张方桌就被拼到了一起,成了一张大长桌。
为首的位置被留给了苏却,她也没客气,直接就坐下了。
“我先来说一说吧。”周远至就坐在苏却的左侧第一位,也不知道在哪里拿了纸笔,人清秀,字却有劲,“其实刚到这里我有留意过大家,应该都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们所知道的,只有刚刚掌柜对我们说的那一番话——此地城主邀请我们来参加少主的喜宴,期限十日。我想,既然事关生死,总不会是参加宴席这么简单。十日之内,我们一定会遇到什么事情,解决了,就可以离开了。”
“那那那,如果没有解决呢?”坐在苏却右侧第一位,亦是周远至对面的赵文安被腿骨拂尘一吓,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
“除非用寿命向掌柜换保命之物,不然,应该就是死路一条了。”彭绍方道。
苏却点头:“掌柜话里提及了几样东西。他说明晚开始我们就会知道命筹,我想,命筹大约与赌坊的赌筹类似,可能是活在这里的本钱,而且接下来十天内,我们应该会有各种途径可以得到此物;一年寿命换一面镜子,镜中可以看命序;两年寿命换护身符并不难理解,可以死里逃生一次;五年寿命换字条,那应该是相当重要的线索;十年寿命所换之物同理更甚,毕竟人,能有几个十年。”
彭绍方就坐在周远至身旁,他目光在纸上停留很久,后才问道:“那也就是说,我们会按照命筹,被排序,是吗?”
苏却扫视所有人的脸,定定道:“是,掌柜明确提到末位之祸,即在场所有人,会是对手。”
“那还讨论什么?我们大家都等死好了。我就是个小商贩,不曾读书也不会武功,钱没赚多少也没娶媳妇儿……”说着说着,这名叫吕初郎的少年从隐隐地啜泣变为号啕大哭。
众人的情绪也在这哭声中有所煽起,咒骂哭泣不绝于耳。
“我已经说过,我们先不要自乱阵脚,一切都还没发生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周远至在又一次的喧嚣中高声打断,道,“哭、抱怨、等死这些谁都会,可如果真想活着,无论情形如何,你我都应该去争一争。我从不信命,我只知道,我,在我自己手里。”
“说得真好!好一个从不信命!周兄真乃知音也!”彭绍方不禁站起身来鼓掌。
末了,他拍了拍周远至的左肩,笑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彭绍方在此承诺,绝不做陷害他人苟且偷生之事,大家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啊,此时若是有酒,更是上佳。”
“嘿嘿嘿嘿我知道……哪里有酒,我,去拿。”与其说是坐在最末端的,不如说是瘫在座位上满脸通红双眼迷离的一个醉醺醺的少年,踉踉跄跄地起身去酒柜拿酒。
无人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一开始就缩在角落里喝酒,衣衫不洁不整,有几分怪异。
此刻他正迷迷糊糊,一个绊脚差点摔倒,勉强站定手却牢牢抓着酒瓶。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咧嘴一笑,道:“酒……来了!”
众人一愣,随即笑出声来,气氛竟在这一插曲中缓和了不少。
苏却酒量不错,但此处的酒实在没滋味,只喝了一碗便没再继续。
倒是其他人一碗接一碗,颇有几分悲壮的味道。
“你们发现没有,我们正好,有十个人。”苏却道。
众人闻言都愣了一下,纷纷看向坐在上首的苏却。
“十个人……十天……”周远至手上还举着酒碗,接话道,“苏兄的意思是,最糟糕的情况是,一天会,死一个人?可是正常情况下,谁家的婚宴要办十天呢?”
赵文安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壮了胆,说话竟然不结巴了,道:“会不会,是我们十个人,一个人结一天婚呢?”
吕初郎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道:“那敢情好,我再无遗憾,去他娘的什么命序命筹的,赖活一场不如痛痛快快的死呢!”
“苏兄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周兄与赵兄的话有几分道理。”彭绍方思忖道。
周远至道:“不错。我们十个年岁相仿,又均为男子……或许是少城主出了意外,要我们取而代之;又或是压根就没有什么少城主,背后大有隐情……”
“一切还是要调查之后才能判断。”苏却总结道,“现下外面一片漆黑,根本无从查起。看来,我们必须等到第二天才可以行动。大家都少喝点,早些休息,明天一早怕是任务重重。”
苏却笑了笑,起身前往二楼。
目前所有的一切,只是他们的推断。
她不信鬼神,亦不信命,世间万事,皆有因果缘由。
不过,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有一个细节无人发觉。
就是她,苏却,文城县衙捕头。
是个扮作男装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