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亲(二)
苏却醒来的时候,透过窗看到天色,刚蒙蒙亮,还能听到更夫打更的声音。
正好是五更天。
外面有人了,一切开始了。
昨夜她上了二层后才发现,楼上亦是一丝光亮也没有,她一扇一扇房门地摸索过去。
不多不少,正好十间。
为避免被其他人打扰,她顺便进了最靠里的屋子,摸着黑和衣躺下,却不承想一沾枕头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下楼时她发现掌柜已经在账台处候着。
那掌柜听到动静,转过头眯着眼睛看她,笑道:“客官好早,这是城主提供的盘缠,婚宴明日才会开始,今日可在城中四处逛逛。”
苏却点头致谢,并拿了一袋系在腰间。
看向昨日喝酒的地方时,所有砸碎的酒坛酒碗都不见了,拼起的长桌也已经全部复原,桌上还摆着清粥小菜,看着十分可口。
平日里,苏却都是巡逻后才回到衙门用早膳,今天也不例外。
刚要抬脚出门,却被叫住了。
“苏兄且慢。”
是彭绍方,身后跟着周远至、赵文安和昨日那个穿丝绸的金玉明。
“苏兄好足的精神,只是……”彭绍方听完掌柜重复一模一样的话后,拿了钱袋,几步就跟到苏却面前,道,“人生地不熟,总不好叫你一人独自冒险。”
苏却扫了一眼几人,没说话,继续往外走。
门前是一条三人宽的石板路,人来人往,倒也热闹。
客栈门口正对过去有齐腹高的木桩围栏,木桩缚于柳树,树隔十余丈。
往右侧隔两棵树是一座拱桥,桥下不远处有几个妇人在浣矶洗衣;往左侧隔一棵树就是临河的一家店面,门口挂着一堆黄白纸花,卖的是丧葬用品。
这家客栈三层楼高,未挂招牌,独此一栋,左边右边都是搭棚摊子,卖油饼豆浆之类的早点。
苏却直接在摊上坐下,要了一碗豆浆。
其余几人跟着苏却同桌而坐,一人一边,只有赵文安和金玉明坐在同一侧的一条长凳上。
“客栈桌上明明有早膳,为什么你不吃?”赵文安看了看油垢发亮的木桌,又盯着摊主不拘一节的动作,嫌恶道,“我劝你最好去哪都带着我,否则我告诉我爹,罢了你的官。”
苏却只冷冷地看着赵文安的脸,倒让赵文安毛骨悚然起来。
他慌乱中喝了一口滚烫的豆浆,刚想叫,又扯着脖子咽了下去。
苏却解释道:“掌柜给了钱,又让出去逛,点明了叫我们出来调查走访,流动大的摊子,自然会口口相传不少消息……你们听,这不就是。”
邻桌此时正在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得恰好。
“你怎么眼底乌黑,是不是没睡好啊?”
“唉,别提了。那家是日日哭夜夜哭,根本不给人安生日子啊。”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要我说,嫁给少城主不是挺好的嘛。城主有钱有势,和夫人二人又都热情正直,即便过去守活寡,也算是下半辈子有个着落。”
“你还不知道吧,这少城主啊,要结的是,阴亲。就等着明日办了事儿钉棺材呢,也难怪,换作是我嫁闺女,那也是不肯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少城主是为了维护我们上的战场,没有他,哪来我们的安稳日子。总不能让他孤魂野鬼地飘着,也没个贴心人照顾吧。”
“对对对,不说了不说了,吃饭吃饭。”
苏却闻言起身,双手环胸坐在他们桌边,冷声问道:“打扰一下,敢问这新娘家在何处?”
“你,你要干什么?”邻桌人非常戒备。
“没没没,没什么。”周志远转身拍了拍邻桌人的背,解释道,“我们是受城主之邀来参加喜宴的,无意听到对话,想去劝一劝新娘子,说不定不一会儿她就会想通了。”
“那行。沿着这条石板路,朝这边一直走到头,右拐后横穿三个街口,过了桥,向左边斜前方的巷子里走,单一扇木门那家就是。”邻桌人伸手一指,“哦对了,不远处那家铺子就是她家开的。要是劝动了,城主一定感激不尽。”
苏却沿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刚才她留意过的那家沿河白事店,店门紧闭,无人。
这时,不远处有“扑通——”一声,靠近店铺那边木栏一下子就围过去几个人,争吵起来。
“……我说我看见是一只鸟掉进去了。”
“明明是一个包袱,看起来很重。你听那动静,能是鸟吗?”
“就是大雁大鹏之类,总之很大。从天上掉下来的,能是包袱吗?”
苏却径直过去,并未看见什么大鸟还是包袱,只发现木栏上拴着一条拇指粗的麻绳,另一头一直连到水里。
拽出来,是一艘如真船那般大小的纸船,船头站着一位粉裙姑娘,栩栩如生,大小也同真人无异。
麻绳很长,之前随意漂着,被店屋挡了个严严实实。
现在一看,那纸人唇若樱瓣、鼻梁纤巧、柳眉杏眼、长睫细密,若不是肤色实在太过白皙,苏却也被这精巧的手工震撼了。
“扑通——”
又是一声。
循声看去,河对岸是沙石地。
几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在往河里扔石头,有一个正搬着一块头颅一般大小的石头往河边走,像是在比谁的水花大。
“欸欸欸你们等等我……”其余人都跟着苏却,只留金玉明在后面着急忙慌地结账。
赶上来的时候,他拉开掌柜准备的钱袋给大家看,道:“我跟你们说,这袋子里装的不是银子不是铜板,竟然是各种形状的骨头,还有抓子儿的羊拐骨。”
赵文安心有余悸,抖了一下,看向苏却:“总总总,不会里面,还还还还有人的骨头吧?”
苏却先掂了掂,再拉开自己的袋子,伸进去捞了一把,拣了一块最大的丢给金玉明,淡淡道:“没有。”
她刚想走,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扑通——”
又是一声。
那孩子将石头扔进了河里,水花四溅。
对岸跳啊叫啊地拍手,这边大鸟包袱在争吵,路上行人来来往往……
明明是正常又和谐的小城清晨,柳枝低垂在风中轻晃,水面也漾开一圈一圈的波纹……
只是……她紧紧盯着河面。
……又来了。
那水面忽浮三两点细沫,俄而又散。
苏却没看错。
她动作极快,外袍长靴一去,就纵身跳进河里。
岸上四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等苏却上岸后,大家才恍然大悟。
第一次落水的那一声,应该就是这个。
是人。
“我来我来,我家世代行医,让我来。”昨天那名说离文城很远的灰衣少年,叫袁慈邈,着急地拨开围观人群来到苏却身边,先摸了颈侧探了鼻息,再以膝抵溺者腹,令头垂,拍背震胸。【1】
那人也是命大,又咳又呕,吐出好几口水。
“苏大人先回客栈换衣服吧,这里放心交给我。”袁慈邈道,“前路未知,若是大人病倒了,我不知还能信谁。”
苏却点点头。
回去时,其他人都已经醒了。
除了跟着她的四个,在外救人的袁慈邈,此时,客栈里剩余的几个均是一人一桌,安安静静地喝粥吃菜,并无交流。
显然因为昨晚的推测,大家已经开始有所防备,互不信任。
苏却平日一直少言寡语,也没打招呼。
倒是醉酒人热情,向她挥手一笑。
他睡过一觉清明了几分,只是双颊还有些红。
她心中叹气,毕竟都是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人。
如果他们这一群,真到面对一天死一个的局面,那底下这一个个落单的,怕是首当其冲。
昨天她就发现了。
赵文安是赵县令的小儿子,她没见过但听说过,色厉内荏,底下一帮狗腿子常常仗着他的名义干坏事,县令明里暗里也不知包庇了多少。
而金玉明、周远至,那衣料与赵文安非常相似,绝对认识。
至于彭绍方,三言两语就把苏却推上了主位,又发誓又喝酒,无人不被他拿捏。
且他和周远至,一个擅安抚一个能鼓动,一唱一和,分外默契,若说不认识,那确实应该算相见恨晚的好兄弟。
不过,无论如何,活到最后的,肯定是她。
在她的案子查完以前,谁也要不了她的命。
换了衣服再下去的时候,刚才那个快淹死的人,看起来已经没多大问题了。甚至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披头散发地坐着吃东西。
看着挺瘦,拖着倒沉。
苏却还没开始巡查就花费了不少力气,正好饿了,就在那人旁边坐下来准备吃点垫垫肚子。
谁知那人,起身又去邻桌手上端俩胳膊夹俩地端过来四碗清粥,并着桌上另外俩一起推到她面前。
他冲着她皮笑肉不笑,道:“你应该就是救我那人吧,多谢啊,你多吃点。”
“用不着。”苏却拿了筷子,只端了原先面前的那碗,冷冷开口。
那人继续笑道:“只是我觉得你有点咸,白粥寡淡,多喝点,去去味儿。”
苏却淡然吃完,却没放下筷子。
只在指尖一绕,拳头一捏,就把那人手里的碗直接掀翻飞出砸在墙上。
黏稠的粥液沿墙淋漓,那人还张着嘴,满脸错愕。
苏却拍桌,起身,冷笑道:“饿死也是死,这次我绝不拦着。”
说罢,便出了客栈大门,往刚刚邻桌人说的新娘家的位置去。
外面并没有赵周彭金四人的身影,想是已经拿到线索,提前一步走了。
倒是袁慈邈跟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苏却与袁慈邈简单说了一下情况。新娘家距离客栈并不远,邻桌人也描述得非常清楚,边聊边走,没多久就到了。
可过了桥,只见那四人站在巷口并未进去。
而且神情困惑,手足无措。
袁慈邈见状问道:“怎么了?可是新娘遭遇了不测?”
周远至摇摇头,对苏却道:“苏兄走进去看一圈,便明白了。”
这条巷子只有左侧有门,第一户是竹门不是,第二户是双扇柴门也不是,第三第四……一直走到拐角,也都不是。
好在巷子没有别的岔口。
可接下来,饶是苏却,也惊出了一身汗。
原来,这是一条断头巷。
巷尾是挨着不知道哪里的一堵高墙。
从拐角开始,到墙,一共十户人家。
它们也都是门在左侧,排成一排。
却全都是清一色的,单扇木门,贴着大红囍字。
【1】:此法参考于古籍医书及文物漆画。
如遇溺水者请速联急救中心,在专业人员指导下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