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亲(四)
无眼之人确实是吕初郎。
他神志不清地趴在彭绍方背上,一路哭喊不止,翻来覆去只嚷着“纸人”“杀人”,再无他言。
匆匆赶回客栈的时候,天色正好完全暗下。
客栈掌柜还是不在,客栈账台上却已经放着一些绷带和止血的药物,仿佛知道他们今天会有伤员一样。
蜡烛已经亮了。
苏却顺手捎了盏烛灯,本以为二楼会如昨夜般漆黑,却未派上用场。
因为二楼每个房间都是大门敞开,烛光明亮,桌子上摆着精致的晚膳,锦被华饰,与昨晚大不相同。
昨晚吕初郎喝得醉醺醺,是袁慈邈扶回去的,所以吕初郎的房间就在袁慈邈对面。
袁慈邈手法娴熟,吕初郎很快也安静了下来昏睡了过去。
没多久,血就止住了。检查了全身,除了眼睛,再无别的伤。
众人四散地坐在他的房间里,沉默了许久,都有问题想问,但是目前吕初郎的情形,暂时告知不了更多详细情况。
苏却在心里有了几分推测。
被挖眼,就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从今天新娘父母的态度来看,他们并不愿意让女儿作为结这门阴亲的对象,嫁给他们心中英勇无畏但已经是死人的少城主。
他们能做的,就只有拼尽一切,保护女儿的余生。
所以,他们用自己的手艺,创造了九个一模一样的房子、院子、他们自己和女儿,只是希望能够逃过这场要吞噬他们全家的所谓喜事,并通过装疯发狂来吓唬所有因为喜事要靠近他们的人。
自从打开新娘房门的那一刻,她就知道,那个房间里一定会有非常关键的证据。
因为当时她就留意到,河边的那个纸人再美丽,再逼真,那双杏眼也毫无生机,不会眨,不会动,终究是死物。
可是她没有掀开盖头,也阻止了周远至的手。
不用说,城主肯定已经知道了真假新娘这件事,但又不能破坏德高望重深受爱戴的形象去强抢,所以才会以参加喜宴的名义邀请他们十个来。
客栈门口就能打听消息,也是料定了他们会去那里调查。
那么,他们找到了假新娘,会有什么后果?
找到了真新娘,又会发生什么?
她不知道,醉酒人和吕初郎看见的那个新娘,究竟是活人还是纸人,醉酒人又为什么会被新娘杀死。
分别真假新娘,很明显就是他们来此要做的事情之一。
今日苏却的试探说白了也只是靠猜,并没有拿到什么实质的证据,后续也不知如何处置假新娘。
本来时间就怪,万一明天房子的顺序换了,一切又要重新开始,还不能从新娘身上找到入口。
那,不就是,无解?
“喂,你们……我说你们所有人,”落水那人出现在房门口,瘪着嘴道,“你们要不要下楼去看看啊,门口好像有人扔了个什么东西,我拖回来了,血淋淋怪吓人的,我不敢一个人看。”
苏却起身飞快下楼,一股非常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躺在地上的,果然是人。
是一层又一层的竹浆粗纸包裹着的,尸体。
她尝试着去剥去包裹着的纸,但并没什么用。
沾了血的纸已经干涸,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涂了糨糊还是什么,这些纸就像是长在了肉上一般,与肉紧密地粘连、融合,界限难分,甚至全身上下都是如此。
他的脸已经几乎无法分辨五官,嘴张得很大,好像还能听见他死前的最后一次惊呼。
而且,他的眼窝,也是空的,边缘的肉翻卷撕裂,像是被极其粗暴的力量硬生生掏走……
她有个很不好的猜测。
人皮,加上眼睛……
只怕,已经有一个纸人新娘,与真人无异了。
……
微弱的烛火颤动着,映着客栈众人担忧恐惧的脸,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苏却将这具骇人的尸体裹进锦被。
这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像一座大山,压在众人的心头,仿佛无声地在提醒着他们。
死亡,近在咫尺。
有人已经在轻轻地啜泣。
“那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金玉明听完苏却的猜测,狠狠地捶了一拳桌子,满是哭腔:“好不容易有了点头绪,知道了纸人又怕水又怕火,可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虽然我认为苏兄的想法非常合理,但是如果按照这样推论,我们只能一人一家去找才有可能找到真正的新娘。”彭绍方背了吕初郎一路,脸上露出了一丝疲惫,“可现在酒疯子没了,吕初郎伤成这样,肯定也不能继续参与,即便算上他,我们也才九个人。”
他的手指向一脸置身事外的落水人。
“等等等等,所以你们的意思是,你们一共十个人,要在这里找新娘?”落水人听了半天总算捋清了一点,问,“……那么我呢?我来这里,要干什么?”
苏却闻言,心中一沉。
这个人,早上是她救的,本来应该已经死了。
这个人,不属于这里,和他们一样,是第十一人。
多一个人,意味着什么?醉酒人的死是否会和他的到来有关系?
赵文安侧头定睛一看,指着他大叫:“我我我认识他,他叫宋停,是个泼皮无赖。”
“那赵公子你,可千万别和一个无赖计较。”那人好像从来不会让自己吃亏,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在空中甩了几下。
宋停。
苏却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是文城的一个落魄书生,听说以前挨过打关过牢房,街坊邻居对他也多有不满,所以他平日里并不怎么出门。
当时她跳水去救人的时候,心里实在是抱着侥幸。
会不会,落水的,是那一位想不开的新娘。
可事实证明。
她眼神瞬间一冷,看着他手里甩着的赵文安的钱袋,觉得自己好像救回来一个麻烦。
“其实宋公子,不瞒你说,我们也并不清楚我们来这里到底是要干什么。”袁慈邈长叹了一口气,低垂着眉眼,把自己是怎么来这里,昨晚的所有事,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
“所以,你们都是睡着以后,醒来才发现自己在这间客栈?”宋停歪着身子跷着腿,“那我和你们,可不一样。”
他没有再往下说,眼神却看向了客栈账台,那里空无一人。
“总之,虽然今日我们有伤有亡,但也非全然无收获,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而且若非苏兄相阻,只怕我已经步了他们后尘……”周远至叹了口气,拉回了话题,“所以我觉得,我们最好每日都议定明日行事,凡蹊跷处、纤毫处,都记下来回来一起商议,如此方为万全。”
苏却点头:“可以分头行事,两三个人为一组,有所行动前先想一想,互相提点。我们剩余时间不多,需尽快。”
“我我我我我……我要跟着……”赵文安的眼神本来飘到了苏却身上,抖了一抖后还是改口,道,“我跟着周周周远至。”
“那我也跟着周兄吧。”名叫吴少凌的少年起身,朝周远至拱手行了礼,“我今天独自到街市上转了转,只发现这里白天的时间特别短,街上的人总会在一定的时间重复自己的动作和言语,甚是怪异。不过还好并未遇到什么危险,之后我还是跟大家一起行动吧。”
“那我带一队。”彭绍方道,“金玉明你跟着我吧。”
袁慈邈担忧道:“也不知掌柜今日会不会来,如果可以为吕兄弟找一位照顾他的大夫,我就跟你们出去,如果不行,我想留……”
苏却打断:“你别忘了,我们还有命筹排序,末位之祸。”
“我不分组!”一少年情绪激动冲着苏却哭喊着,“分头行事?今天要不是你们正好在,吕初郎能活着回来吗?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谁知道你是什么居心?到最后是不是只有你找出真新娘活下来?你一早就打算好了,十天十个人,一定有一个是真的,你是不是要让我们去送死?”
他叫卫成风,除去宋停,只有他今天不曾出门。
苏却冷冷一笑:“送不送死我不知道,不过,像你这样的,又能活几天?”
“你什么意思?”卫成风震怒,起身想冲过来,被彭绍方一把拦住了。
彭绍方劝道:“现在不是自己人互相责怪的时候,苏兄做事谨慎全面,我觉得分头行动没有问题的,少说少做多留心,就不会有事的。”
“我也支持苏兄,你若实在不放心可以跟着我们,让苏兄带别人。”周远至建议。
苏却实在懒得再多说什么:“谁也不用跟我,我也不想带谁,我独来独往惯了。你们随意。”她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说罢就要离席。
就在这时,摇曳的烛火似乎凝滞了一瞬。
一个身影从账台后,如同从墙壁的阴影里渗出来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
他的个子跟苏却一般高,虽然嘴角总是带着笑意,表现得彬彬有礼,可他的眼神淡漠冰冷,看他们就好像在看几只濒死挣扎的虫子。
这种神态,苏却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诸位,这是你们今日的命筹。”他缓缓抬起手,几片裁剪整齐的白色纸条凭空出现在他指间。
随后,他一一来到每个人的身边,庄重地递上字条。
苏却摊开,上面的字迹清秀挺拔,写着:陆。
几乎在看清的瞬间,纸条一角“噗”地腾起一簇幽蓝的火,一股焚烧般的气味同时弥漫开来。
火焰迅速吞噬纸片,眨眼间化为一小撮细腻的黑灰,落在桌面上。
再抬眼看,其他人也一样。
掌柜见所有字条均已焚尽,才缓缓开口,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清晰:“明日便是喜宴吉期。城主有令,特邀卫成风卫公子,于明日巳时初刻,至府中襄理婚仪诸事。公子不必担心,到时自然会有人来带你。”
掌柜笑意未达眼底,视线落在原先还在涕泗横流,却在一瞬间脸色惨白如纸的卫成风身上。
如果苏却猜得没错,这,应该就是末位之祸。
“其余诸位,”掌柜的目光扫过剩下的人,“请于吉时前,备好贺礼,至城主府观礼即可。”
“等一下掌柜,你说过我们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楼上有一位少年重伤难愈,是否可以为他请一位医士或者能在旁照顾之人?”袁慈邈开口,他和掌柜对视的一瞬,苏却看到袁慈邈明显打了个哆嗦。
“生死自有因果。你救得了一个,可能救得所有?”
掌柜反问,袁慈邈无话可说。
“掌柜你等等。”又一个声音叫住了掌柜。
是宋停。
“听说你这儿,寿命可以交易是吧。”他走到掌柜面前,拍着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
“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十年寿命,你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