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亲(三)
十扇一模一样的门,总不至于是一个巷子里有十户人家都要办喜事。
苏却倒是差点忘了那河里漂着的纸船和纸人,这家人的扎纸技艺已经到了能够以假乱真的水平。
看来,这就是他们来这,要做的主要事情之一。
找出十家里,唯一是真的那一家。
她正想敲门,却被彭绍方拦住了。
“没用的。”他冲着苏却叹了口气,闭眼摇头,“我们试过了,那新娘父亲就跟疯子一样,直接冲出门外抵着你的额头骂,声音嘶哑双眼通红,甚是骇人。”
苏却扫了他们四个一眼,问:“你们试了几次?怎么说的?”
“就一次,再不敢多试了。”金玉明满头的汗,“我当时就实话实说,说我们是城主邀请的客人,来看看新娘准备如何……”
声音越来越轻。
袁慈邈轻轻笑了起来,对着苏却道:“要不,让我试试吧。”
苏却点头:“你去敲第二扇门。”
毕竟他们谁也都不知道,第二次敲响一扇背后有一位发疯新娘父亲的门,会是什么后果。
敲门声音并不大,却立马有人应门,像是一直在等着一般。
意料之中,是中年男子回答。
“门外是哪一位?”
“店家?你是店家吧,我看今日店铺还未开门,要不是因为实在需要,本不愿上门打扰。”袁慈邈言辞恳切,“劳烦店家开个门,我买些物什就走。”
话音刚落,木门就开出了一条缝。
“你进来吧。”
开门那人中等身材,普通样貌,要说印象深刻之处,确实只能记住那双通红的眼。
袁慈邈回头看了众人一眼,深吸一口气,迈腿,进门。
彭绍方本想跟在身后,却被新娘父亲拦住。
袁慈邈解释:“我们这些人都是一起的,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店家就让他们一起进来吧。”
那父亲才勉强将门开得更大了些,于是袁慈邈、彭绍方、金玉明、周远至、赵文安先后都进去了。
苏却走在最后。
与门边候着的新娘父亲擦身而过的时候,苏却好像看到了他脸上有一丝转瞬即逝的神情,极微极短,来不及确认。
再定睛看的时候,他已经关了门,落了栓,伸手一挥,道:“客官往这边走。”
苏却心里暗叫不好。
敲门前,她不是没有考虑过。
十扇门的这种情况,是否该要叫上众人一起,一人一扇进屋探查。
但十扇门背后就是十位新娘,当中一定有一位,是要嫁给那位已经死去的少城主,躺在一个死人的身边,活生生地被钉在棺材里的,真正的活人新娘。
那么进门的顺序该如何分配?大家又该如何找到区别或分享信息?遇到假新娘的九人后果又会如何?
最坏的情况就是死,那一人一扇纯粹就是赌。
无论是考虑到线索收集、当下情况,还是可能会出现的后果,都证明一人一家还是太过于冒险了,她这才决定共进一家。
可那个神情……
苏却真希望是自己过于谨慎而看错,而不是落入了布置好的陷阱。
进了门是个小小的院子,一条直道大概五步距离即可进入正屋,还有两侧一上一下有两条小路。
左侧那条靠上,连到一个稻草棚子,沿着屋子边一直搭到门口的墙,不小,里面堆着纸花纸人纸房子,还有三张小竹板凳,应该是,平日里他们一家做手艺的地方。
右侧这条靠下,连到灶屋,门口码着成堆的柴火,屋里没人。
院子里除了三条道,就是低矮的草地,显然打理过,但没有种菜种花,只零零散散有木签子插在地里,签子上头都是大大小小白蕊的红花。
进了正屋以后,那父亲招呼他们坐下,并吩咐新娘母亲去灶屋拿些水和点心。
那母亲还在低声哭泣,闻言,抹了一把脸后点头答应,佝偻着身子,带着哽咽声出门。
“客官们,我房里有本花样册子,那都是我自己画的,上面有的我都能做,有龙有凤、花园假山、阴邸大宅……只不过今日明日都不太方便,若是不急……”
“不急,不急,你去拿吧,我们等会挑一些。”袁慈邈朝苏却使了眼色。
正屋里一共左右两扇门,门都紧闭着,除了父亲进的那间,剩下的,肯定就是新娘的屋子。
等这对父母都走开了,正好能方便他们进去看看。
可人一走,苏却一开门,倒把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只见那新娘一身红衣红鞋,红盖头遮面,端端正正坐在床边。
要不是有呼吸起伏时带起的流苏微颤,那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模样,确实不像活人。
房中出乎意料的狭小,地上又堆着好几只装满金银元宝、钗环珠饰的箱子,根本容不下他们几人一起进入。
赵文安在身侧一个劲儿地推她,她便借力而入,周远至随后进来,其余人则分散在门口望风。
判断真假,纸屋和真屋,纸人和活人,一定会有区别。
地面踩起来很结实,不像底下有隔层地窖一类。
除了小了一点,房里布局也都合理,只不过,有点太干净了。
枕下被中,哪怕一丝头发也不曾看见,镜匣衣箱上,一粒灰尘也没有,不像没人住的屋子,更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她蹲在聘礼箱前,随便拿了个金元宝掂了掂,又拣了对玉镯,一碰,振声玲玲。
“是纸吗?”周远至回头问。
苏却摇了摇头,又打开新娘衣箱,衣物不多,摸摸袖口裙摆,有磨损,常穿。
东西太少了,周远至甚至俯身伏地连床底也看了,并没什么有用的线索。
“快,快,差不多了就出来,袁慈邈拖不住了。”彭绍方皱着眉冲着他们轻声催促。
离开前,周远至伸了右手,想去掀新娘的盖头。
被苏却一把制止。
她直视他的眼睛:“我劝你,最好不要,这样做。”
“为什么?”周远至不解,“是纸是人,一眼即明,我不信真能有让纸人成真的技法。”
可苏却紧紧扣住他的右手腕,竟丝毫动弹不得。
愈渐明显的疼痛,终是让他卸了力道就此罢手走出门去。
苏却刚关上门,新娘母亲端着茶壶点心,就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他们身后,声音有些超出年岁的苍老。
“你们,在我女儿门口,干什么?”
“没什么。”苏却向前走了几步,回到位置边,“刚才内急想找地方方便方便,却不想敲了半天门没人答应。真是抱歉,原来是惊扰到了新娘子。”
那母亲脸色一变,压着声问道:“……你说什么?”
“……苏却你?”金玉明拉了拉她衣服,出言提醒。
“门口贴囍,满院红花。”苏却双手一拱,难得笑了笑,“还没恭贺掌上明珠的于归之喜啊。”
“我就知道,你们都在看笑话!我就知道,你们没一个人安了好心!”
那妇人咬牙切齿,把手里东西往桌上一放,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两条手臂一揽一掀,硬是将六个比她高了一截的少年直接往门外推。
“你们那么爱看,也去棺材里看啊,跟尸身一起烂,跟大家一起死!都死吧!都去死!!!”她的语气几近疯狂,声音吼得苏却耳朵生疼。
而赵文安跑得很快,是自己打开门闩第一个冲出门口的。
他吓得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
见苏却出来,他弯腰在地上抓了两大把石子,向苏却身上砸去。
“你你你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没事惹她干干干什么?明知道他们不爱听还说。我爹说得没错,你就是条没用的狗,不会咬人也不会护主,你要送死可别拉着我,我我再也不要跟着你了。”
袁慈邈挡在苏却身前,劝道:“赵公子别生气有话好说啊,纸屋乃已故之人所用,我们还是别待太久,否则后果实在难料。”
“你怎么知道这这这是个纸屋?”赵文安歪着脖子仰着脸,尽显不服。
“我也是猜的。”袁慈邈解释,“我原先假意在和新娘父亲看花样的时候,就留意了灶屋一侧。茶汤不沸为失礼,即便没有准备,也可以拿门口的柴火赶紧烧一些。”
“可她端上来的水,是凉的。”周远至接道。
袁慈邈点头:“没错,说明她不敢用火。”
“可,也许这里的待客之道并非热茶汤。”彭绍方也有不满,“而且其余地方我们都还未细细看过,万一……”
“所以我故意激怒了她。你们是否记得她发怒把我们赶出来之前,她做了什么?”苏却步子很慢,一步一步走到赵文安身前。
“她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腾出双手把我们往外推。试问,你们如果气急了,会把手中的东西安安稳稳地放下,再来破口大骂哭天喊地吗?”
她的目光幽幽落在赵文安身上,冷笑了几声。
“赵公子要是嫌我莽撞,我无所谓。只是,最好别再藏人身后,暗下黑手。”她勾着嘴角两手一摊,“你知道的,我不咬人不护主,但,在这样的地方,谁也不知道是谁就突然成了那个替死鬼?你父亲能保你,活着离开,吗?”
赵文安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他死死瞪着站在他身前还比他高了小半头的苏却,最终再没说话。
周远至圆场:“好了好了,我觉得苏兄没错,这纸屋确实邪性。我们清晨出门才不过短短片刻,就已是黄昏了。这里的天黑我们都见识过,回去再商量对策吧。”
众人都同意,准备回客栈从长计议。
苏却抬头一看,果真天都暗了,只剩了余晖云彩。
可这时,第三扇木门剧烈地晃动起来,里面还有人在高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死人了杀人了……”
然后门忽地开了,连滚带爬跑出来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没跑两步就跪倒在地上,披头散发没看出脸来。
看装束,确实是他们中的一个,听声音,有点像是吕初郎。
袁慈邈转身跑上前搀住他,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血是哪来的?”
“死死死死……死人了……他他他他他他们还要杀我……”
彭绍方也关切上前:“谁死了?谁要杀你?”
“……是酒疯子,酒疯子死了……被那新娘子杀的。那新娘子,是……是个纸做的人……”
有什么滴落的声音。
石子地上,有暗红的痕迹混在灰尘里。
袁慈邈抬起那个少年的头,慢慢拨开面前被血黏成一大块的头发……
那张脸因惊恐而扭曲。
而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了,两个拳头大小的血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