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知府衙门的后堂,熏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的紧张。
林子轩指尖有些发凉,面上却还得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亲自为坐在上首的谢珩斟茶。
“谢大人莅临鄙府,实在是蓬荜生辉。”他将官窑瓷杯轻轻推至谢珩面前,“这是今春的雨前龙井,您尝尝。”
谢珩并未碰那杯茶。
他一身墨色杭绸直裰,并未着官服,只腰间悬着一枚玄铁令牌,其上浮雕的狴犴兽首张牙舞爪,无声昭示着其主人可直达天听、先斩后奏的无上权柄。他姿态闲适地靠着黄花梨木椅背,目光却如冷电,缓缓扫过厅堂内的每一处陈设,最后落在林子轩强自镇定的脸上。
“林大人这府邸,倒是雅致。”谢珩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冷冽质感,敲打在人的耳膜上,“听闻是请了苏州的匠人,仿照江南园林所建?花费不小吧。”
林子轩后背瞬间渗出一层薄汗。对方一句话,似闲谈,实则毒辣,直指他一个四品知府的俸禄何以支撑如此开销。
“大人说笑了,”他干笑两声,“不过是祖上略有薄产,下官又素喜风雅,这才…”
谢珩抬手,轻轻打断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光滑的桌面。
“风雅是好,就怕雅致过了头,忘了根本。”他语气依旧平淡,目光却倏地锐利起来,“林大人任职临川已有五载,可曾听过‘赵元培’这个名字?”
来了!
林子轩心头猛地一坠,袖中的手微微攥紧。他竭力保持面色不变,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赵元培…听着有些耳熟,似是…似是多年前的一位旧识?唉,瞧下官这记性,实在是年岁久远,记不真切了。谢大人怎会问起他?”
谢珩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看得林子轩心中发毛。
“旧识?”他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半月前,京城发生了一桩命案。死者便是这位赵元培,原户部主事。死状…颇为凄惨。”
林子轩适时地倒抽一口冷气,面露惊骇:“竟有此事?!赵大人他…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是不是风云,还不好说。”谢珩的目光如同实质,钉在林子轩脸上,“经查,赵元培死前见的最后一人,并非京中同僚,而是…林大人您府上的一位侍卫,名叫萧逸。”
堂内空气骤然凝固。
林子轩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他张了张嘴,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谢珩却仿佛没看到他的失态,继续用那没有起伏的声调说道:“更巧的是,本官翻阅卷宗,发现这位赵元培赵大人,还是十五年前那桩轰动朝野的‘玉妃案’的重要人证之一。林大人,您当年也在京中任职,对此案,想必记忆犹新吧?”
“玉妃案”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得林子轩耳中嗡嗡作响。他猛地抬头,对上谢珩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里面没有探究,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冰冷。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林子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谢珩哪里是来散心?分明是握着致命的刀,直插他的命门而来!赵元培的死,萧逸的身份,甚至牵扯到玉妃案…他今日此来,句句看似闲聊,实则句句都是审问!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玩弄于股掌的羞辱感瞬间淹没了林子轩。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衣袖带翻了桌上的茶盏。名贵的官窑瓷杯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褐色的茶汤洇湿了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
“谢大人!”林子轩的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尖利起来,“您此言何意?!下官敬您身份尊贵,以礼相待,您却句句机锋,暗指下官与命案、与陈年旧案有牵连?萧逸确是下官府中侍卫,但他行事如何,下官岂能事事知晓?至于赵元培…下官与他早已多年不来往!您今日这般质问,可有凭证?若无凭证,便是锦衣卫,也不能如此羞辱朝廷命官!”
他胸膛剧烈起伏,面上因愤怒(更多的是恐惧)而涨红,死死盯着谢珩。
然而,面对他的暴怒失态,谢珩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微微向后靠了靠,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姿态优雅从容,与林子轩的气急败坏形成了鲜明到残忍的对比。
“林大人,”谢珩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何必如此激动?本官不过例行询问,提及几个名字而已。您这般反应…”
他顿了顿,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地上狼藉的碎片,再缓缓抬眸,看向脸色由红转白的林子轩。
“倒显得,心虚了。”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林子轩最脆弱的地方。
林子轩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珩缓缓站起身。他比林子轩高出半个头,此刻微微垂眸,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几乎让林子轩窒息。
“萧逸此人,本官要带走。”谢珩的语气不容置疑,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林大人公务繁忙,想必不会介意吧?”
“你…”林子轩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再说出任何反驳的话。眼前的年轻人明明在笑,可他眼底的寒意却比刀锋更利。
谢珩不再看他,转身向外走去。行至门口,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脚步微顿,侧过半张脸。
“哦,对了,”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听说萧逸原本不叫这个名字。他本姓赵,名一真。好像是…赵元培赵大人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说完,他再不停留,径直迈步而出。
阳光透过雕花门廊照进来,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
林子轩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厅堂中,面如死灰,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中衣。
窗外,隐约传来谢珩冷淡的吩咐声。
“拿下萧逸,带走。”
沈家祖坟位于临川城西的青山脚下,环境清幽,松柏常青。
沈青璿陪着父亲完成祭拜仪式,见父亲站在一座无字碑前久久不语,心中疑惑。
“父亲,这是...”她轻声问道。
沈承明长叹一声:“一位故人。璿儿,你去那边亭子歇息片刻,为父想独自待会儿。”
不远处的水榭中,几位锦衣公子正凭栏而立,低声交谈。他们身着绫罗,腰佩美玉,面容清俊,仪态闲雅。和风拂过,吹起他们宽大的袖袍和冠带,颇有几分姑射仙人的风姿。言谈间,只见他们时而颔首微笑,时而执扇轻点,声音温和清越,混着池中潺潺水声,听不真切,却如珠玉落盘,自成一番风雅景致。一名侍卫上前低语:“殿下,沈家父女已前往祖坟祭拜。”陈景玉目光深远:“是时候会会这位沈小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