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风带着砂砾,刮在沈筱竹脸上生疼。
她蜷缩在散发着恶臭的稻草堆里,意识像被塞进了绞肉机。
“咳……咳咳……”
喉咙里涌上铁锈味,沈筱竹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的白色天花板,而是低矮破败的茅草顶,几根朽坏的木梁摇摇欲坠,结着蛛网的角落里堆着发黑的干草,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狗臊味和排泄物的腥臭。
这不是她熟悉的任何地方。
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般涌入脑海。
罪臣之子沈筱竹,其父因“通敌”罪名被抄家,满门流放,她作为仅存的女丁,被发配到这离京城三千里的漠北军营,成了最低贱的犬舍杂役,负责照料那些在战场上伤残、或是性情暴烈到无人敢管的废犬。
原主就是在前天打扫犬舍时,一不小心脚滑,一头撞在犬舍的石墩上,悄无声息地死了,才让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她占了这具躯壳。
“妈的,还没死?”
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沈筱竹偏过头,看见两个穿着灰扑扑军卒服的汉子叉着腰站在门口,腰间别着锈迹斑斑的环首刀,脸上是常年被风沙侵蚀的粗糙。
说话的是矮胖些的李老栓,另一个高瘦的是张屠户,两人都是军营里的老油条,专挑新来的软柿子捏。原主这几天没少受他们的磋磨。
沈筱竹垂下眼睑,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锐利。她现在这副身子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左臂还打着不伦不类的夹板。
“李哥,张哥。”她哑着嗓子开口,声音虚弱得像风中残烛,“还……还活着。”
这副示弱的样子显然取悦了李老栓。他几步走到沈筱竹面前,一脚踹在旁边的稻草堆上,惊得沈筱竹往旁边缩了缩。
“活着就赶紧干活!”李老栓啐了口唾沫,“将军今儿要巡查西营,要是让他看见这些狗屎堆成山,仔细你的皮!”
沈筱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这个所谓的犬舍,其实就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一片空地,十几条瘦骨嶙峋的狗被拴在木桩上,大多缺了耳朵或断了腿,眼神浑浊而凶狠。有几条见有人靠近,立刻龇牙咧嘴地狂吠起来,铁链子被挣得哗哗作响。
其中一条黑色的公犬尤为扎眼,它没有了一只眼睛,脖颈上的毛纠结成块,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伤疤。它没有像其他狗那样狂吠,只是用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这边。
这是一条好狗,只是被废了。
“看什么看?”张屠户不耐烦地踢了踢沈筱竹的腿,“这些都是废物,跟你一样!还不快去清理粪便,加草料!”
沈筱竹忍着疼,慢慢爬起来。她知道现在不能硬碰硬,只能先忍着。她走到墙角,拿起那把豁了口的木铲,开始清理地上的粪便。
恶臭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沈筱竹强忍着恶心,默默地干着活。她的动作很慢,因为浑身都疼,但每一下都很认真。
李老栓和张屠户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地嘲讽几句。
“看她那怂样,真是个废物。”
“可不是嘛,她爹也是个废物,居然敢通敌,活该满门抄斩。”
沈筱竹的手猛地攥紧了木铲,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不认识那个所谓的“爹”,但这种被人连同家人一起侮辱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现在还不是时候。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马蹄声和士兵的喝令声。
“将军巡查!”
李老栓和张屠户脸色一变,立刻站直了身体,恭敬地看向门口的方向。
沈筱竹也停下了手中的活,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群身着铠甲的士兵簇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过来。那人穿着玄色的铠甲,上面镶嵌着细密的甲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冽的光。他身形挺拔如松,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气势。
随着他的走近,沈筱竹看清了他的脸。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不带一丝温度地扫过犬舍里的一切。
这就是漠北军的统帅,韩墨羽将军。
沈筱竹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总觉得,这双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
韩墨羽的目光很快落在了沈筱竹身上,带着审视和冷漠。当看到她身上那身破烂的衣服和胳膊上的夹板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就是沈家那姑娘?”韩墨羽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穿透力。
李老栓连忙上前一步,谄媚地笑道:“回将军,正是。来了几天,活干得还行。”
韩墨羽没有理会他的讨好,目光依旧停留在沈筱竹身上。“伤是怎么回事?”
沈筱竹心头一紧,她知道,这是她的机会。但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垂下眼睑,露出一副怯懦的样子。
李老栓和张屠户脸色微变,张屠户抢先说道:“回将军,是这贱婢自己不小心摔的。”
韩墨羽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看穿人心。李老栓和张屠户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是吗?”韩墨羽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就在这时,那条缺了眼睛黑狗突然狂吠起来,冲着李老栓和张屠户的方向龇牙咧嘴,显得异常激动。
沈筱竹心中一动,她注意到,当黑狗狂吠的时候,李老栓和张屠户的眼神明显有些慌乱。
她慢慢抬起头,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将军,草民……草民是被他们打的。”
李老栓和张屠户脸色大变,厉声喝道:“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沈筱竹迎上韩墨羽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荡,“他们说我爹是通敌的罪人,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对我拳打脚踢。草民不敢反抗,只能忍着。”
她的话里没有任何控诉的意味,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但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韩墨羽的目光在沈筱竹、李老栓和张屠户之间来回移动,最后落在了那条依旧狂吠的黑狗身上。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道:“来人。”
“在!”立刻有两个士兵上前一步。
“把这两个人拖下去,杖责二十,关禁闭三天。”韩墨羽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将军!我们冤枉啊!”李老栓和张屠户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地求饶。
但韩墨羽根本不理会他们,转身看向沈筱竹。“你叫沈筱竹?”
“是。”沈筱竹低下头。
“在这里,好好干活。”韩墨羽的语气平淡,“若是再出什么事,休怪本将军无情。”
说完,他不再看沈筱竹一眼,转身带着人离开了。
直到韩墨羽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沈筱竹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她看向那条独眼的黑狗,黑狗也在看着她,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沈筱竹嘴角微微上扬,也许,她可以从这些“废犬”身上,找到一条出路。
“沈姑娘,算你有种。”隔壁栏舍传来沙哑的笑,一个独臂老兵靠在木桩上,手里慢悠悠地编着草绳,“敢在韩阎王面前扳倒李老栓,这犬舍里你是头一个。”
沈筱竹转头望去。老兵断了右臂,空荡荡的袖管缠在腰间,左脸一道疤痕从眉骨划到下颌,却偏生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原主的记忆里有这人的影子,姓赵,据说曾是韩墨羽帐下的亲卫,三年前丢了胳膊才被贬来养犬。
“赵叔说笑了。”沈筱竹低下头继续清理粪便,木铲刮过地面发出刺耳声响,“我只是实话实说。”
赵老兵嗤笑一声:“实话?这军营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实话。”他朝那条独眼的黑狗努努嘴,“黑风刚才帮了你大忙,它可是这犬舍的王。”
沈筱竹这才注意到,那条琥珀眼的黑狗正蹲坐在原地,目送韩墨羽离去的方向,残肢在沙地上陷出浅浅的坑。听到“黑风”二字,它忽然转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