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卯时。终于把最后几件文牒核对完毕。我吹灭油灯，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希望能缓解些疲乏。我看到蜷缩在一旁的兰娘，她研墨铺纸地跟我忙了半个晚上。让她回房去睡，说什么也不肯。此时正盖着我的长衫，酣睡正香，还不时地蹙眉微动，咕哝着几句梦话，甚是好笑。

    萱娘从房里出来，还打着哈欠。她扭脸看到兰娘，笑道：「这丫头。」说罢回屋拿出一条被子给兰娘盖上。然后说了句：「阿爷，我去做饭。」便走了出去。

    我也站起身，来到院里。舀了些水，漱口洗脸。

    九月天气，早起时已颇有凉意了。

    萱娘在厨房里，点燃了炉灶。几缕淡淡的蓝烟顺着烟囱飘出，一股烧松木的焦香味弥漫开来。

    萱娘把几个昨日的炊饼放在灶台边上烤着，然后又往一盆粟米里倒水淘洗起来。她把淘完米的水浇在忍冬和紫花下面的土里。边忙着边跟我说：「阿爷昨晚又熬夜，总这样把身体熬坏可怎么得了……」

    我苦笑着答道：「唉，阿爷这不是也没办法嘛。我知晓了，下次定不会这般熬了。」

    说起来，还不是因那同属的李录事，年岁大了得了重病，这活计便全落在了我的头上。东市西市多少市税文牒，核对的、抄录的，越积越多。我这忙碌了几天，直到昨日拿回家中连夜地干，才将将做完。

    我看了看堂屋里书案上堆起的两大摞文书，想起还是昨日署中的小陈帮我捧回来的，今日还不知道怎么拿回去呢。

    我看着正在切芜菁丝的萱娘，说：「下午前我还得去署中找人回家帮我拿文书呢，唉！真是越干活越多。」

    萱娘答道：「阿爷辛苦了。」

    这时我听堂屋里兰娘说道：「阿爷，我下午帮你把文书拿去署中吧。」

    我回头看到兰娘一边揉着眼睛，正从堂屋里走出来。

    「睡醒啦，睡够了吗？」我问她。

    「嗯，睡够了。我来帮阿姐干活。」

    「那是阿爷做事的地方，哪里能带你去呢……官署之地，是不让女眷入内的。」

    萱娘接话道：「让兰娘帮拿到署门外，阿爷自己拿进去不就好了？」我想想也对，正要答话，却见在厨房转了一圈没找到活干的兰娘出来说：「阿爷放心，『山人』自有妙计。」说罢，还福了一福。

    我哑然失笑。

    吃完饭本想小睡歇息一会，不想竟睡过了头。我一边着急慌忙地穿鞋整理衣物，一边想着怎样把一堆文书拿回署里，心中感叹若有能隔空唤人的法子该多好。

    这时我听兰娘说道：「阿爷晚了吧，还是我帮你送去好了。」

    我扭头看时，却见兰娘戴着我的旧青色幞头，穿了一件对于她来说过于宽大的圆领窄袖袍衫，用一根铁銙革带在腰间扎住。

    我一时愕然，说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兰娘说道：「帮阿爷往署里送文书啊，省得你说女眷不方便。」萱娘在一旁捂嘴偷笑个不停。

    我哭笑不得，只得说：「真能胡闹。」但想着去署里找人来取，来回也耽误不少时间。无奈之下也只能如此了。

    「走吧，走吧。」我说道。兰娘欢天喜地地跑去帮我抱起一摞文书……

    我们两人捧着文书，一路往东市而去。

    路上遇到坊里饼店的老板，那胡人胖老头还问呢：「小郎君何时长这么大了？」

    到了市署门口，我正要找人帮我把文书拿进去，然后打发兰娘回家。没想到她却说了句：「阿爷，带我进去看看呗。我想看看你做事的地方。」

    我看着她呆了半晌没说出话……她也用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不吭声……

    我素来无法拒绝她……

    我想想平日署里也就那几个人在值，而且市令以及各僚属跟我关系也都甚好……嗐，有甚相干，不就进去看看么！

    「走。」我说道，带着兰娘捧着厚厚的文书走进市署官廨。

    署内此时甚是清净，大概都去市集上办事去了。堂屋宽敞，左右各有几间小室，是市令、录事、市丞等僚属的办公之所。此刻大部分门都虚掩着。

    屋里弥漫着墨香、纸张的味道，还有一些从角落泥炉上陶罐里煎茶的香气。几张宽大的木案上堆放着卷宗、算筹和待用的笔墨纸砚，墙上挂着写有「市平」、「公平交易」等字样的木牌，以及记录着各项市税标准的木牍。几个录事、书吏正在堂屋内或办公或闲聊。

    兰娘好奇地看着屋内的一切，这里什么都对她来说都是那么的新鲜有趣。

    「曾录事来了啊，今天晚了吧？嚯，这是……」王书吏注意到我们进来，打起招呼，看到女扮男装的兰娘怔了几怔，随即咧开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冲我点点头，「好家伙，小郎君今天也来啊？替你阿爷跑腿？」

    此时其他几个人也都注意到兰娘，瞬间看出了端倪。都有些惊讶，但没说什么，也都会心一笑而已。

    兰娘给各位长辈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

    署里最年长的张录事眼神不好，眯着眼睛问道：「今天把三和带来啦？何时长得这般高了？」

    大家嘿嘿地笑了起来。有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也尴尬地点点头，笑了笑就进自己的小屋去了。

    堂屋里短暂地安静下来，只余下算筹拨动的轻微脆响和角落里煎茶陶罐发出的咕嘟声。兰娘得了空，胆子也大了些，便不在原地张望。她似小鹿般，轻巧地在堂屋中挪步，目光流连在那些她未曾见过的新奇物件上：她好奇地踮脚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市平」木牌，又凑近了去辨认那些密密麻麻写满税目的木牍；案几上堆叠如山的卷宗、散落的竹简和码放整齐的算筹，都让她觉得甚是有趣。她伸出手指，触了触那官制的印盒，随即飞快缩手，对着看过来的王书吏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

    这时，却听得门外传来一声通报：「使君到！」

    屋内众人一凛，谁能想到，堂堂安平州刺史会来这等小衙门。大家笑容凝固，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齐刷刷地面向门口，张录事也从室内慌不迭地出来，与大家一同动作慌乱地躬身下拜，口中齐称：「参拜使君！」

    我也赶紧拉着一脸茫然的兰娘拜了下去，心想这下可麻烦了。

    只见一位约莫三十余岁男子信步走了进来。他只穿了一件颇为素雅的青灰色圆领常服，腰间束带缀着墨玉扣。面皮白净，留着两撇浓黑如墨的小胡子。手中拿着一把骨柄的小扇子。正是本州崔刺史。

    「不必拘礼，各位请起吧。」崔刺史声音清朗，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本官只不过是路过东市，顺道进来瞧瞧。无需紧张，不要扰了你们的公事。」他扫视了一圈堂屋，掠过堆积的文案、墙上的木牌，看了看窗下的盆栽和角落煎茶的泥炉，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他转回目光，看向肃立的众人。当看到兰娘时，也是一怔。随即饶有兴趣地挑起了眉毛。

    「各位何不自己介绍一下与本官认识啊。来安平州三年有余，这上上下下还未认得周全，也是惭愧。」

    众人见刺史说得这般客气，哪敢怠慢。忙自报上名号。

    我心中叫苦，今日真是不巧！心中飞速地想着办法……

    终于轮到我时，我忙躬身说道：「卑职曾明远，市署录事……呃，这个，这是卑职的犬子……今日因需帮卑职拿文书来市署，所以……」

    「哦？是令郎？」崔刺史的目光在兰娘那身明显不合体的袍衫和强作镇定的小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小郎君如何称呼呢？」崔刺史追问道。

    「呃，三……和。」我赶忙答道，偷眼扫了一眼诸位僚属，发现他们都已面如土色了。

    「让令郎自己说嘛。」崔刺史笑吟吟地说着，「能来帮你阿爷送文书，你自己读书了吗？」

    兰娘也有些紧张，偷偷看向我。我心中暗叹一声，事已至此，该如何就如何吧……于是我对着兰娘微微点了点头。

    「回使君，小……呃，小子读过书，阿爷教过我读书。」没想到兰娘回答得还挺得体……不过她的声音，傻子都能听出来是个女孩。我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都读过什么书呀？」

    「回使君，小……小子读过《千字文》、《蒙求》，还有……还有阿爷教我背的《李太白诗》和《王右丞诗》里的一些句子，再就是……再就是一些阿爷抄下来的好诗句。」

    崔刺史的笑意更深，他手中扇轻摇，踱了两步，笑道：「哦？竟读过这许多诗句，甚好，甚好！……」

    「读书贵在灵性，」他用扇子指了指窗外，「窗内案牍堆积，墨香纸沉；窗外东市喧嚣，人声鼎沸，金玉锦绣，柴米油盐，尽在其中。此情此景，小郎君心中可有一二感怀？不拘平仄，吟来两句如何？」

    兰娘小脸通红，又偷偷地看向我……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我还是尽量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崔刺史也微笑地看着她，神态甚是放松。

    兰娘镇定下来，琢磨了一小会，深吸一口气，脆生生地吟道：

    「狸奴悄觑案牍沉，

    金铃摇碎市声喧。」

    崔刺史先是一愣，随即抚掌大笑：「妙哉！妙哉！『狸奴悄觑』，好生趣致！『金铃摇碎』，这『碎』字用得大胆贴切！将市井之声写得犹在耳畔！好一个灵透的小郎君！」

    崔刺史笑罢，心情极佳。他转向我，说道：「曾录事，令郎心思玲珑剔透，颇有诗家慧根。这灵性，难得，实在难得！」

    我忙一揖到底：「谢使君夸赞……」

    他走到一张书案前，随手翻了翻上面的文书，语气轻松：「案牍之劳，固是职分所在……然家中若有芝兰玉树，莫辜负了这份天成之趣呀。」

    「好了，你们忙吧。本官再去市集转转。」崔刺史说完，对众人，尤其是对兰娘，和善地点点头，潇洒地转身离去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长舒一口气。

    张录事往外探了探，说道：「这可真是意想不到，亏得这崔刺史竟是个随和不拘礼之人，要不然今日真不知该如何收场啊。」

    王书吏说道：「早听说这崔使君是个饮酒作诗的风流之人……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啊。曾兄，也亏得你家小娘子竟是这般的聪慧，在下佩服得紧啊！」

    我忙给众人作揖，说道：「告罪，告罪。全怪在下随性而为，给诸位徒增惊扰……」话是这么说，其实我心里却暗自欣喜得意。

    我看着兰娘灵秀的双眼，甚是为她骄傲。

    兰娘显然也是欣喜异常，偷偷地跟我做了个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