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靖北侯府偏院厢房。
月光自窗棂纸的数个破洞漏入,在地上洇开几块惨白的光斑。屋内陈设破旧,蛛网暗结,土墙斑驳,唯余桌上一支将烬的残烛,勉强映照出几分轮廓,与侯府别处的锦绣奢华格格不入。
“芍药,快去将窗牖掩紧些。夫人身子正虚,万不可受了风寒。” 皖娘忙将一件猩红大氅裹在沈望舒肩头。春寒料峭,夜风钻过破洞,冻得人瑟瑟。
芍药应声,寻了块厚实的粗布堵住窟窿。屋内光线愈发昏沉,寒意却隔绝了大半,沈望舒总算止了轻颤。
这是苏念踏入京城侯府的第一日。苏家满门遭屠,唯她侥幸得脱。若非同胞亲姐沈望舒恰在此时离奇失踪,她断不会铤而走险,顶替这靖北侯府世子夫人的身份,只为追查那血海深仇的真相。
“双女不详”的谶语曾将她弃于边关,她对这所谓血亲的凉薄恨之入骨。如今,却不得不依仗她们的身份与权势,为枉死的苏家讨个公道。
恰好苏念与沈望舒容貌肖似,几无二致。饶是近身伺候多年的皖娘与芍药,也未能察觉丝毫异样。
芍药环顾周遭破败,心中愤懑难平:“奴婢与姑姑受苦倒罢了,可夫人您金尊玉贵,何曾受过这等腌臜气!”她指尖用力,将手中粗布捏得不成样子,“大房那些人,见夫人您失踪,竟连棺椁都备下了!如今还强占了主院,昧下嫁妆......明日奴婢定要去寻太夫人分说个明白,岂能由着她们如此作践!”
“住口!” 沈望舒气息微促,牵动胸前未愈的剑伤,黛眉紧蹙,“欲取回己物,当凭己力。仰仗旁人鼻息,终非长久之计。”
芍药闻言微怔。在她印象中,沈望舒若受了委屈,早该哭闹着去寻太夫人做主,断不会吐出此等自立之言。转念一想,许是此番遭难磨砺了心性,便也未深究,只端过热粥奉上:“奴婢知错,再不妄言了。”
沈望舒接过粥碗,入口只觉苦涩难当,勉强咽下。
“夫人,好歹再用些。明日寒食节,禁火冷食,连药都煎不得。” 皖娘望着她苍白瘦削的面颊,忧心劝道。
“寒食节?” 沈望舒眸光微动。
“正是。明日一早还需往祠堂祭祖......不若奴婢去禀了太夫人,告病不去也罢?”
“去!” 沈望舒答得斩钉截铁。祭祖之时,阖府亲族毕至,正是辨清这侯府人面的良机。
她心中更有一念:唯有尽快拿到放妻书,脱了这靖北侯府的桎梏,方能名正言顺,放手追查那灭门真凶。
翌日,皖娘早早于门前插柳,又为沈望舒发髻簪上嫩柳新芽,祈愿辟邪禳灾。
“稍后祠堂中,夫人只管焚香叩拜,余下时辰静立便是。” 皖娘搀扶着她步出房门。料峭晨风扑面,沈望舒不禁瑟缩了一下。
她生得极好,明艳灵秀,纵是病容憔悴,亦难掩丽色。一双秋水眸潋滟生波,乃上天厚赐的好皮囊。京城慕其姿容者不知凡几,若侯府当真放人,沈家门槛怕是要被踏破。
行不过数步,沈望舒鼻翼微动,倏然掩口:“何处来的火油气味?” 她自幼随父出入军营,对此等味道异常敏锐。
循着那刺鼻气味,她悄然行至偏院小厨。角落堆放的干草,表面竟隐隐泛着油亮光泽。所幸偏院狭小,厨房距寝卧不远,方能及时察觉。
沈望舒俯身细嗅,眸色一沉:“确是火油。”
“府内怎会有此物?!” 皖娘惊骇。
“大房所为。”沈望舒目光扫过屋顶几片被挪动过的瓦片,语气沉静,“金吾卫供职的大少爷魏岚,出入军营,弄些火油易如反掌。”
“大夫人何至于此?”
“我重伤需药,每日必煎。今逢寒食禁火,又值天干物燥,极易‘走水’。”沈望舒唇边掠过一丝冷意,“‘走水’本寻常,可今日若在我院中起火,我便是百口莫辩。”
“奴婢这就与芍药去将这些祸害扔了!”
“不必。”沈望舒拦住二人,“芍药,待我与皖娘离去后,你悄悄将这些浸了火油的干草换掉,浇上猪油,再淋透水。如此,纵有火星也难燃起。” 她转向皖娘,“你曾言府中有母亲留下的得力家丁,身手如何?”
“皆有些功夫傍身。”
“甚好。我等走后,放火之人必来。令其埋伏左右,守株待兔即可。” 沈望舒复又叮嘱芍药,“切记,拿住人后切勿声张,将原先浇了火油的干草换回原位,点火焚之。”
“啊?还要......纵火?” 芍药愕然。
沈望舒眸光幽深:“不错。既要如大夫人的愿,便让这火烧得再旺些。”
这侯府深宅的龌龊,来得比预想更快。然沈望舒心无惧意,身后已无退路,唯有咬紧牙关,步步为营。
.........
祠堂内,檀烟袅袅,层叠的祖先牌位肃立高堂。因是小祭,仅府中亲眷列席。沈望舒寻了位置默立,偏有人不肯安生。
“嫂嫂,” 少女以帕掩唇,嗤笑道,“原本这供桌之上,也该有嫂嫂一席之地呢。如今嫂嫂从鬼门关一回来,倒白费了祖母一番苦心。”
说话者乃大房嫡女魏书瑶,仗着长女身份,一贯跋扈。皖娘在后轻扯沈望舒衣袖,示意隐忍。
按例,唯有正室且育有子嗣者方可入祠。沈望舒嫁入侯府不过月余,夫君魏凉便病故,莫说子嗣,连洞房之礼亦未行,本无缘香火。全赖太夫人向族老求情,方才勉强允诺。
“我没死,你很失望?” 沈望舒抬眼,目光冰寒刺骨。
魏书瑶被那眼神慑得一窒:“自......自然盼嫂嫂长命百岁。毕竟二房,可就剩嫂嫂您一个了。”
“呵,” 沈望舒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承你吉言。待你百年之后入了祠堂,我定多去祭拜。哦,对了——” 她语带讥诮,“你日后能否入这祠堂,还两说呢?”
“你......!” 魏书瑶登时气结,心下亦惊疑沈望舒何时变得如此牙尖嘴利。
此话并非无的放矢。满京城谁人不知,定国公慕辞弑父暴虐,目无纲常,却偏偏对魏书瑶屡施援手,温言关切。众皆揣测魏书瑶或能嫁入慕府。然慕辞早与长公主定下婚约,魏书瑶即便如愿,亦不过妾室身份,焉有资格入这祠堂?
“好了,与她多言无益。” 大少爷魏岚不知何时现身,一把扯开魏书瑶。他深知妹妹愚钝又爱逞口舌之快。
“沈望舒你得意什么!如今满京城都在议论,你失踪这些时日去了何处,指不定被多少人......” 魏书瑶气急败坏地嚷道,话未竟便被魏岚死死捂住了嘴,只得悻悻然被拖走。
沈望舒心头骤然一紧。女子清白重于性命,她竟险些忘了此节!
少顷,人已到齐。众人依序焚香叩拜于祖宗牌位之前。
这些牌位虽与苏念毫无干系,她心中却只觉空茫一片。目光掠过夫君魏凉的牌位,少年病故,亦是可怜人。她长睫微垂,眸底情绪晦暗难明。
她想的是苏家父母亲族,那些连墓碑都未曾立起的冤魂。无人祭奠,甚或无人记得。
祠堂内一片肃穆寂静。忽而,一个婢女踉跄闯入,语无伦次地尖声叫嚷:“走水了!偏院......偏院走水了!!”
“寒食节严禁烟火,何来走水?速去救火!” 大夫人厉声呵斥。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于今日动火?若传扬出去,岂非陷我侯府于不遵礼法之地!” 母子二人一唱一和,戏做得十足。
那报信的婢女战战兢兢跪地:“是......是二夫人所居的偏院......”
此言一出,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沈望舒身上,皆等着看她如何应对。
太夫人见状,沉声道:“好了,事有蹊跷。救火要紧。”
太夫人既已发话,大夫人亦不敢再多言,忙拉着魏书瑶匆匆向外行去,唯恐女儿脸上那藏不住的得意之色被沈望舒瞧穿。
沈望舒冷眼睨着魏书瑶那副嘴脸,心底无声嗤道:“草包。”
......
偏院火势甚猛,直烧了几个时辰方被扑灭,断然无法再住人了。
火熄之后,芍药被两个粗壮婆子一左一右押至正厅。厅内气氛凝重压抑,落针可闻。
“说,究竟怎么回事?” 太夫人端坐上首,不怒自威。
芍药依言回禀:“回太夫人话,奴婢一直在屋内洒扫,实不知厨房何以起火。”
“哼!” 大夫人面露得色,“太夫人面前还敢狡辩?你家夫人病体孱弱,离不得汤药。定是你为主子煎药不慎,才酿此大祸!”
“绝无此事!” 芍药慌忙辩解,“今日寒食禁火,夫人特意叮嘱奴婢不得动用灶具,奴婢岂敢违命?况且煎药本是常事,从未听闻能将厨房烧成这般光景的!”
大夫人闻言震怒,拍案而起:“大胆贱婢,还敢顶撞主子?!”
沈望舒一步上前,将芍药护在身后:“芍药不过据实而言,叔嫂何须动怒?”
沈望舒身形虽然较之大夫人略矮,气势却稳稳地压过一头。
“我......” 大夫人一时语塞,悻悻收了怒容坐下。
老爷魏景思见状,忙打圆场道:“望舒啊,我等亦不信是你所为。可火毕竟起于你院中,总需有个交代,也好安阖府之心。”
魏书瑶在一旁拖长了腔调:“有什么不敢认的?方才救火的小厮可都瞧见了,厨房里那煎药的风炉还燃着呢!”
“三娘子此言,是笃定此火因煎药而起了?”沈望舒目光如电,沉静异常,与魏书瑶的浮躁形成鲜明对比。
“人证俱在,大嫂还要强辩不成?”
“既都疑心是煎药所致,那我房中所存之药,必当少了一副。” 沈望舒从容道。
大夫人早虑及此,趁乱救火时已命人取走一副药,也算难得机灵了一回。
太夫人沉吟片刻:“柳絮,去偏院药房查看。”
不多时,柳絮捧着一包药返回,身后还押着一个灰头土脸、浑身散发浓烈异味的小厮。
大夫人一眼认出,强自镇定,指尖却将桌面叩得笃笃作响。
“命你取药,这又是何人?” 太夫人蹙眉掩鼻。门窗紧闭的厅堂内,那股刺鼻气味迅速弥漫开来。
魏岚脸色骤变,竟然是火油!
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可怎会是火油?他猛地看向魏书瑶,对上她心虚闪烁的眼神,瞬间了然。
太夫人目光转向沈望舒,温和许多:“望舒,你看此事当如何处置?”
“全凭祖母做主。” 沈望舒本无意置人死地,深谙点到为止之理。此举只为重归主院,敲山震虎。
此事终了,沈望舒如愿迁回主院。然心绪难平,失踪多日,女子名节攸关。她必须为那段空白,寻一个无可指摘的由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