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内,晨光透过雕花窗棂,轻轻洒落在冷硬的金砖地上。
景帝身着一袭明黄龙袍,虽年纪尚轻,眉宇间却凝着一股超越岁月的沉稳。他静坐于御案之后,面色沉静,指尖无声地轻叩着一份奏折。殿中寂然,唯香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脚步声自远处渐近,慕辞稳步走入殿内,行至御阶前躬身跪下,伏首行礼:“微臣慕辞,叩见陛下。”
景帝并未立即开口,只是默然注视着他跪伏的身影。片刻后,才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倦意:“朕早同你说过,你我之间乃兄弟之情,私下不必行君臣之礼。”
慕辞并未抬头,声音平静似水:“君为君,臣为臣,君臣之分,不敢僭越。”
景帝闻言起身,语带埋怨:“如今你倒谨记君臣之分了?私自处决皇子,纵是叛变之身,也非你一个臣子所能定夺。”说到气处,他抬手将奏折掷于地上,“你可知今日朝堂之上,有多少人弹劾你?这般行事,教朕如何是好?”
“臣深知此举后果严重,然成王背后牵扯甚广,若不及时铲除,恐遗祸无穷。”
这才是慕辞决意迅速处置成王的真正缘由。成王数年之间势力陡增,背后必然暗藏错综复杂之网。原本欲留其性命引出幕后势力,可那古书意外遗失——若成王如魏凉一般借机重生,后果将不堪设想。唯有先发制人。
景帝注视着他,终究不忍厉声斥责:“朕明白你的顾虑,因此并未真正责怪于你。地板凉,先起身罢。”他上前欲扶,慕辞却仍跪地不动。
“你长跪于此,又是何意?”景帝语气中透出几分愠恼。
“陛下若不惩处微臣,难以平息众怒,亦无法安定朝野人心。请陛下下旨。”慕辞语气坚决。
景帝见他执意如此,长叹一声:“好......好,你既求朕下旨,朕便如你所愿。”
他回到御案前,提起朱笔,笔锋却在纸上停顿良久。最终落笔时,声音已恢复帝王的清冷:
“定国公慕辞,擅权越矩,□□皇子,虽初衷为国,然律法难容。杖责一百,罚俸一年,于府中闭门思过一月。”景帝声音微顿,复又道:“另赐黄金百两,锦缎五十匹,以念其往日之功,体其苦心。”
这般惩罚轻得近乎儿戏,赏赐更是矛盾得令人哑然。慕辞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苦笑,旋即隐没。他深深叩首:
“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帝见他与自己因君臣之礼生疏至此,心下怅然,低声轻叹:“魏凉,回去好生休息。这一个月......便当作是朕予你的假期罢。”
听见旧称,慕辞神情微动,毕竟已久未有人这般唤他。他再度行礼,起身,垂首恭敬地退后数步,方转身向殿外行去。步伐依旧沉稳,始终未回首。
景帝目送他离去,直至殿门缓缓闭合,才抬手揉了揉眉心,独坐于空旷大殿之中。一旁侍立的太监常福犹豫片刻,轻声问道:“陛下,当真要打定国公一百大板?”
“自然不是。”景帝淡淡道,“以甲代为受罚。”
......
另一边,靖北侯府中。
沈望舒正守在病榻前,悉心照料着皖娘。望着对方苍白憔悴的容颜,她不禁潸然泪下,低声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们受苦。”
皖娘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抬手轻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夫人有您该做的事,我们能做的......唯有尽力护您周全。”
自苏家遭遇灭门之灾以来,沈望舒心中第一次涌起这般暖意。原来这世上,仍有人真心待她。
“我一定......会带您和芍药离开这吃人的侯府。”她轻声却坚定地说道。既承她们深情厚谊,此番便该由她来守护她们。
而第一步,便是拿回自己的嫁妆。
沈望舒沉思片刻,吩咐道:“芍药,你去管事那儿,将我的嫁妆单子取来。”
芍药行事利落,不多时便赶回,将单子递上,忍不住抱怨:“那张德推三阻四,百般不情愿,真是狗仗人势!”
沈望舒坐在临窗榻上,接过那边缘已微微卷起的嫁妆单子,心中升起一丝疑虑。她仔细与副本核对,表面看似无误,却仍难以安心,便道:“芍药,带我去库房一趟。”
张德见沈望舒亲至,面露讶异,急忙起身相迎:“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怎的,我家夫人来不得?”芍药当即反问。
“自然来得,不知夫人有何吩咐?”张德顿时换了一副恭敬面孔。
沈望舒淡然道:“过几日友人生辰,我想从嫁妆中选件礼物,需进库房看看。”
张德不自觉搓着手,迟疑道:“这......大夫人吩咐过,没有她允许,小的不敢自作主张......”
“难道我看看自己的嫁妆,还需旁人准许?”
“当、当然不用。”张德转念一想,如今大夫人正受罚,得罪沈望舒绝非明智之举,遂道:“请您随小的来。”
库房内阴冷潮湿,弥漫着淡淡的樟木与尘土气息。她的几只嫁妆箱子虽赫然在列,却明显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她持单逐一清点,果然察觉出了异常。
江南进贡的云锦被次等料子替代,首饰也多遭调包。她不动声色,继续查验瓷器、玉器,大件摆件虽在,那些小巧珍贵的物件却皆不翼而飞。
若不细察,极易被蒙混过关!
管库张德搓手陪笑,眼神却游移不定:“夫人放心,您的东西定是收混了,老奴这就派人仔细找找......”
“不必了,我心中有数。”沈望舒打断他,“你只消告诉我,大夫人将我的嫁妆挪用去了何处?放心,我只问主谋,不会牵连你。”
张德一听,想都没想当即和盘托出:“多半是典当换钱了,具体去向,小的实在不知。”
“除你之外,还有谁替大夫人办事?”
“还有李管家,他平日与大夫人往来密切,所知应比小得多。”张德忙答。
沈望舒遂暗中派人跟踪李管家,果然寻得蛛丝马迹。李管家嗜赌成性,家业早已败尽。顺其行踪,终在当铺中找到线索。
是夜,趁李管家归家途中,沈望舒派人将其绑了严加审问。不料他外强中干,不多时便吐露实情:不仅将沈望舒的陪嫁田庄、嫁妆私自转给大夫人的娘家接济,更仗着从前沈望舒不察,变本加厉掏空其嫁妆。
最意外的是,李管家竟透露大夫人私下放印子钱,非法经营借贷。经再三逼问,他终于说出印子钱的窝点所在。
此刻大夫人仍在祠堂受罚,却不知外面早已天翻地覆。
次日,沈望舒褪去绫罗绸缎,换上一身浆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裙,前往窝点探查。
那印子钱窝点位于城南污水河畔的窄巷深处,门脸幌子上只寻常写着“质库”二字。
沈望舒穿过摩肩接踵、气味污浊的市集,越接近“质库”,气氛越发地诡异。
门口虽无守卫,却有几个闲汉模样的男子蹲守墙角,目光浑浊地打量每一个靠近者。巷中不时传来啜泣哀求之声,听得人心头发麻。
正当沈望舒深吸一口气,准备进入时,身后突然传来女子尖叫声与沉重脚步声。
回首只见一精壮男子粗暴地拖拽着一瘦弱女子的头发朝质库而来,全然不顾她的挣扎哭求。
“你既是老子的人,卖了你还债,天经地义!”男子厉声叫嚣道。
沈望舒眼见女子受辱,正欲上前,却不料身后忽然闪出一名少年。
“住手!”少年面容俊朗,目若朗星,气势十足地喝道。
“少管老子家事!”男子面露凶光,厉声警告。
沈望舒见少年来势汹汹,便暂缓动作,静观其变。
.......
不料下一秒,少年仅一照面便被踹飞出去,捂着肚子半晌爬不起身。四周众人冷眼旁观,无人愿惹是非。
沈望舒暗自摇头:既无实力,何必强出头?
那男子随意地丢开女子,步步逼近少年,意图不轨。
沈望舒终是看不下去,扬声道:“欺负一个半大孩子算什么本事?有胆便与我过过招。”
地上女子挣扎起身:“姑娘,不必管我......”
少年仍强撑道:“姑娘别逞强,在下能应付。”
到底谁在逞强?
男子顿时兴起,一脸猥琐地逼近。沈望舒虽以黑粉掩面,仍难掩清丽容颜,引得对方邪念顿生。
就在男子之手即将触到她面颊之际,沈望舒迅疾抓住其指,反手一掰——伴随一声脆响,男子凄厉惨叫霎时响彻窄巷。
他捧着手指数尺之外便与手背垂直的手指,在泥地中翻滚哀号。
少年惊得瞠目结舌,满眼崇拜:“女侠好身手!”
那女子见丈夫痛苦不堪,竟不顾自身伤痛,扑上前焦急查看:“夫君,你怎么样?”
沈望舒上前欲拦:“你还管他作甚?”
女子却兀自摸索骨头走向,试图补救。
沈望舒索性强拉她离开,少年也默默紧随其后,不时搭话:“女侠,您方才那招能否教教我?”
沈望舒却无心听他言语,只见那女子仍频频回望,不由恨铁不成钢:“他都要把你卖了,你还这般念着他!”
女子掩面啜泣道:“若非是他救了我,我早就饿死在逃荒的路上,我这贱命本身就是他的。”
“姑娘你糊涂啊!”少年听后忍不住劝说:“他对你就算有救命之恩,也不是他可以随意糟践自己的理由!!”
“罢了!”沈望舒见她身上都是伤,如此可怜也是狠不下心来再责骂她,掏出来银票递到她手上:“拿着这些钱去把债还了,就当是报答了他的救命之恩,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少年也从包袱中掏出了自己的银钱一并交到她手里:“还有我的。”
“不...我不能要。”女子本能地回绝,但还是拗不过沈望舒。
“你必须收下。”沈望舒说:“但你一定要答应我,为自己活着。”
女子愧疚地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收下了银票:“多谢,敢问你们二人名讳,等我以后有钱一定会回报你们的。”
“不用,只要你能脱离苦海,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沈望舒道。
随后,女子带着钱财离开,但少年还是跟在沈望舒身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你跟着我干什么?”沈望舒不耐烦道。
“女侠,刚才那招能再给我演示一遍嘛?”少年激动道:“发展得太快了,没看清。”
“我要是给你演示一遍,你的手怕是要和刚才那个王八蛋一样了。”沈望舒见他还不走,再次警告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得报了您的恩情不是。”
沈望舒停下脚步:“我不用你报答,你不如赶紧回家去,半天不回家,小心你娘担心你。”
少年不服气道:“我都长大了,我娘不会担心我。再说了,我家在边洲,哪能说回就回去。”
沈望舒听后一震:“你说什么?你从哪里来的?”
“边...边洲。我上京赶考来的。”少年被沈望舒的反应怔住。
沈望舒一时激动地语无伦次,想问些什么,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尽可能保持冷静。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见她主动问名字,不自觉欣喜:“我姓姜,字昭愿。”
沈望舒也没了刚才的不耐烦:“既然相见,便是有缘。你这个朋友我就交下了。”
“那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沈望舒沉默片刻,开口道:“沈知微。”
若没有‘双女不详’,这本该是她原本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