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春色撩人,夜雨也温柔延绵。
年袈蓝坐在窗前,望着这春雨一连下了几日。又转身侧脸看向一旁的人。
“你说,年府的血冲干净了吗?”
雨天屋内昏暗,看不清那人的五官。只能隐隐看出他脸的轮廓,很疏朗。
“你不是年府千金吗?”人影动了动,似乎是在审视她。
一阵寒风吹来,桌上纸翻飞起来。年袈蓝往里缩了缩,似是受不住这寒意,身段格外娇柔。
她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盯着阴影中那人。
“何必问我,年府全家都被你杀了,独独留我一个。我不信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人笑,抬手将窗户阖上,“我知道是一回事,但你最好自己说。”
“说出来我还是和年府有关系,你就杀了我对不对?看不出你当刺客还很有道义,不杀下人,只杀年家人。”
“劝你别打岔,现在可不是你摆大小姐架子的时候。”
“大小姐当久了,”她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笑容,“是有点忘了,我以前不是年府小姐的。”
是啊,时间久了,她都忘了。
她不叫年袈蓝,也不是一个小姐,她只是一个戏子。
只不过其他的戏子只在台上给人家看,而她,台上台下都在做戏。
她只是小姐的一位侍女,本无名姓。
她曾经给自己取过一个名字,叫华玉。
很贵气,不是她这样的下人该用的。但只是自己心里用的名字,顺心便好。
在年家时,她也不过承了上一位出府侍女的名字。不过其实在年家,若不是叫她华玉,那无论叫她别的什么,都一样。
一开始,她只是陪着小姐念书。
先生教书的时候,她就在一旁听着,但这可不是美差。先生从不打小姐,他不敢,怕被家主遣走。
小姐会到家主那里胡闹。华玉见过小姐骄横的样子。小姐很聪明,知道娇嗔的度,什么时候该服软,什么时候可以提出更多的要求。
先生若是对小姐的功课不满,便打华玉,先生也只能打她。
她倒也不怕被打,被打多了就习惯了。她也不怪先生,先生只不过地位比她高一点。
后来她要扮演小姐,这些功课倒是机缘巧合地派上用场了。
她一直记得小姐死的那一天。
那一天……
那一天小姐穿着一身白衣挂在房梁上。
华玉后来回想起来才觉得讽刺极了。挂在房梁上的小姐也许是想作飘然离去之状,可惜她吊死的时候丑极了,脖子紫青,面容扭曲。
但当时,华玉脑子里可不是那么想的。
那时的她一心是赶快把小姐救下来!不然家主绝对会办她一个失职之罪,说不定自己还要跟着陪葬。
她尽全力去救小姐。
可下一刻,她就真的被拖走了。
以谋杀小姐的罪名。
他们说那时候只有华玉一个人在,不是她杀的小姐还会是谁。
被拖走后,那真是一段暗无天地的日子,她只知道年府的刑具真的很全……一个一个试过去的痛,她再也不想经历了。
再然后,这样的日子在年府家主年千文来见她后,终于结束了。
年千文是当朝宰相。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一路从微末小官升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但华玉想想便知这平步青云之下,藏着怎样的污秽。
年千文走到华玉面前,他的脸异常冷静,有几分不怒自威。完全看不出半点刚刚丧女的悲痛。
华玉面对他时,条件反射地起身,跪下,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她身上很疼。
也许,华玉命里真的带贵气。她就这么活下来了。
年千文对她说,“你在袈蓝身边呆的最久,身量也相似,可以来试试。”
——试试扮演小姐年袈蓝。
华玉觉得他也许根本不在乎小姐。是谁都无所谓。他只需要一个扮演他女儿角色的人。
平心而论,她的扮演还是很像本人的。年千文对她也很满意。
实际上,正是这份满意才留住了她的命。
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任何时候想起这个事实她都感到都脊背发凉。
年千文不仅找了她,还同时让几人一起去扮演年袈蓝。而其余人少了这份满意,于是都被杀了。
就这样,她成了小姐,华玉成了年袈蓝。而真正的小姐被悄悄埋在年府偏院,成了一具无名女尸。
昏暗的房中,春雨的潮气无孔不入,混着些梨花的香气。华玉说完了话,屋内又陷入了寂静。
忽地,烛光一闪,寒光照进她的眼睛,那人收起手里原本拿的一个黄色的剑穗。
将一把冰凉的匕首抵在她的脖子上。
“故事也编的很好,”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寒意,“可是你就真的如此无辜吗?”
他将匕首逼近了一寸,声音带着些许沙哑,“我再问你两个问题,你的回答要是能让我满意我就放了你。”
华玉脸上带着些倔强,“你满意不满意,不是你说了算吗?你想杀就杀,何必找借口。”
他没有理会她的话,继续问:“第一,你假扮年袈蓝怎会无人怀疑,你们的长相都不一样。”
“化妆。没人会仔细盯着女子的脸看,再说我们本身就有几分相像。”
“假话。年千文不会冒这样的险。”
“我说真话,你就放了我?”
“要看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秘术。年家有三大秘术,易容术、窥心术、傀儡术。我用的是易容术。”她回答的很干脆,脸上又带了点笑意,“你想学吗?”
他略过她后面的问题,继续发问。
“第二个问题,你的故事里没有提到年袈蓝是怎么死的。所以她究竟死了吗?”
华玉不动声色地将身体挪开,脖子和匕首拉开距离。
“所以我回答的第一个问题,你算是满意了吗?而且这算什么问题,我不是说了,是吊死的。”
他不置可否,像是在等她的回答。
“好吧,我说。”她垂眸,压低了声音,凑近他。
“但我也只是听说,好像是殉情。”
华玉眼光一闪,“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也不确定她究竟有没有断气,可能没死?说实话,其实我当时也觉得奇怪。小姐这样的性子怎会真的自缢,顶多装装样子。”
“殉情?你可知道情郎是谁?”那人抓住了关键。
“不知,小姐那段时间很谨慎,从不让我跟着。”
那人收回了匕首,“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华玉没有走,还是坐着,“就这么结束了,你不再多问问?我说不定可以猜到小姐的情郎是谁。”
“不必问了,剩下的我自己会查。你现在不走,不怕我反悔杀你?”
华玉侧头回他,没有半分犹豫,“不怕。你不想杀我,要是想杀,我走了也活不成。要不我们联手吧。”
那人似乎没有料到华玉会这样回答,怔了一会,才开口。
“你想怎样?”
华玉歪头朝着他笑,眼神显得很真诚。
“如今年府也没了,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不如和你联手,我会易容术,你再教我点武功。你想刺杀谁不是手到擒来?要是你还想查年袈蓝,我可以帮一把你。”
她直直地看着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你知道年千文会易容术之后,难道不担心你杀的根本就不是他吗?”
“说实话,我比你更想看见年家人都烂在地里。”
那人笑,“我自然不会弄错,除了脸定是还有别的地方确定。倒是你,这样有恃无恐,反倒是让我怀疑。
“你若是想和我联手就坦诚一点。年家的秘术,你还会窥心术吧。”
他抬手直击华玉的命门,“易容术我可以理解,年千文怎么会教你窥心之术?还有,年家秘术不是一人只能用一门吗?”
华玉笑笑,“你果然知道年家秘术的存在,连这样的细节都知道。”
“少废话,快说。”
“公子,还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华玉把他的手轻轻挡开,吐气如兰,“其实不是只能用一门,而是只能专精一门,再要用其他两门则要付出一定代价。年大人专精的是窥心术,在官场上用起来自然如鱼得水。”
“我精的是易容术,窥心术自然是没有年大人用的炉火纯青,不过略知皮毛。只能判断出对方说的是否是真话。”
华玉咬唇顿了顿,“不过有一点,你猜的不错,窥心术不是年大人教的,是小姐教我的。她练的是傀儡术,想用窥心术又不想折寿,就让我学窥心术帮她。”
那人很敏锐, “代价就是折寿?”
“没错,用多了要折寿的。对方越是抵抗,折的寿就越多。这位公子,我可是拿命跟你讲话。”
“我已经够坦诚了,你答应我的提议吗?”
他把手放下来,看着华玉良久。身体进入光亮里,烛光跳到他脸上,眉眼清晰起来。
他的双眉浓长,斜斜地横在深邃的眼眶上,眼睛里却有种迷惑人的温和。他脸的气质不像书生,也不像武将,而是介于两者之间,各沾半点。但他表情冷峻,仿佛除了冷漠,不曾出现别的表情。
华玉不合时宜地想,这张脸上若是带笑,还带着些情场浪子的风流气质。
他从衣带里拿出一个瓶子,从中倒出两粒暗红色的药丸,摊手递给华玉。
他继续道:“联手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诚意。”他看向药丸,“一个月给一次解药。”
华玉没有犹豫,低头咬起药丸就往下咽。
她看向他的袖口,带着莽纹,就好像他的人一样——冷血又无情。
她接着开口道:“够诚意吧。可是你不够。你连名字都没有告诉我,我该怎么称呼你?”
“江既白。”他站起来,“联手可以。”
“但是说好,等查完年家,我们便各走各的路。你刚刚咽下的毒,解药在我手里,中途别想耍什么小心思。”
“现在跟我走。”说完,江既白就拽着华玉的胳膊往门口的方向去。
华玉踉跄了两步,“去哪?”
“年府。”
…………
此时的年府外面围了不少人。一场大火,曾经气派无比的年府成了废墟一片,年家人都在这场大火中丧生。
焦黄的大门前人声嘈杂,有个穿着短褐的中年大汉站在对街的馄饨铺前,唾沫横飞地大谈。
“要我说,这火就不是什么劳什子天灾,就是人祸!”
有人尖着嗓子质疑他,“谁这么大胆子敢到年家放火。王麻子,不要在那里乱讲。”
被叫王麻子那人听到有人质疑,反而来了劲,挥起双手,“说得对。年相国可是宰相,一场大火之后就让他们家没有一个活口,官府还就这么草草结了案,这说明什么?”
他自问自答道: “这说明,是地位比他高的人看不惯他了。那人地位比年相国还高,”
他指向年家的方向,“我可是亲眼看到的。”
底下的人都秉着呼吸听他说下一句话。
王麻子压低声音,把头凑向围观的人,“进去放火的人穿着龙袍。那就只能是王上!”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可拉倒吧!哪有王上亲自来放火的,还穿着龙袍。”
酒家的老板大喊,“王麻子,你只怕是前几天喝多了!做梦梦到的吧!”
“我……我”王麻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馄饨铺前的人一哄而散,混在其中的还有华玉和江既白。
二人扮成了进城卖菜的兄妹。此时的华玉已经换了一副模样,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农家女,江既白也换上了粗褐。
他们二人这次来年府不是为了别的,正是去年家偏院,来查年袈蓝的尸骨是否真的埋在那里。
华玉拉了拉江既白的袖子,低声说:“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的,”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江既白,“你不会是王上派来的吧。那真好,你要和王上讲讲我的功劳。”
“我还以为你挺聪明的,都知道他在胡侃,只有你信了,”江既白冷冷地说。“不该问的别问,小心你的脑袋。”
华玉扁了扁嘴,“知道了。”
然后侧过头小声嘟囔了一句,“反正我也活不久了,想问什么就问。”
…………
夜里子时,街上没有人影,没有声响。
更夫路过年府的时候,偏院里传来铁锹翻土的声音,显得格外诡异。
那更夫加快了脚步,逃也似的跑开了,心想年府不明不白死了这么多人,只怕是闹鬼了吧。
年府里面确实有铁锹在挖土,但不是闹鬼。
用铁锹的是人。
若仔细看来,正是华玉和江既白二人。
里面的江既白察觉到了更夫的存在,正想追上去。
华玉拉住了他。
她对他说:“外面的人只是一个更夫,我确定他没发现我们。你先来看这里!我挖到了!”
华玉指的地方露出一截细长而又惨白的手指,指尖的蔻丹格外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