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家偏院,一具保存良好的女尸摆在华玉和江既白面前。
空气中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种腐臭。除了尘土潮湿的气味,居然还弥漫着一股辛香。
包裹着尸体的草席早已腐败,只剩下几缕沾在女尸身上。她未着一物,不知是衣物早已腐坏,还是下葬的时便只裹了草席。
华玉蹲下来看向那个女人。
她指上涂满了鲜红的蔻丹,皮肤雪白滑腻。除了浑身泥土和惨白的脸色,根本看不出此人已死多时。
华玉仔细查看之后开口,“确实是小姐的样子,不过……”
“小姐是一年半以前下葬的。这样的环境下,尸身怎会保存得如此完好?”
江既白从佩囊里拿出三个小瓶,摆在一旁。
华玉见他指尖拈着一物,那物呈铁片状,在月光下照出莹莹幽光。
“这有何用?”她指着那物。
“核镖,可核验身份。”
江既白把女尸的小臂提起,用那核镖刮了两遍,在手腕处划了一个小口。再将其中两个小瓶里的膏体依次抹上核镖。
他拿出最后一个小瓶,里面装的似乎是血。他往上面倒了两滴。
华玉凑近,看见核镖的颜色开始变换。最终核镖定格在一种偏绿的颜色,还带着鱼鳞似的光泽。
她忍不住开口问:“这可以说明什么?测出来是小姐吗?”
“你之前说可以确认年千文的身份,也是用这个核镖来验的吗?”
江既白微微蹙眉, “这不是她,但有几分相似。她可有胞妹?”
她答道:“没有。年千文就小姐一个女儿,不然也不会让我来假扮了。难道有什么异常?”
“尸身长久不腐,血同源……”江既白眼神明灭,将核镖收入囊中,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你之前是不是说年袈蓝专精的是傀儡术,这可是她做的傀儡?用来假死脱身?”
华玉脸色白了白,摇头道:“抱歉,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小姐用傀儡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他追问:“你只需说傀儡术是否需要本人鲜血引灌,是不是要……”
“我说了没见过她用。”华玉抬手打断了江既白的问题,但是脑中还是在反复找寻着记忆中的线索。
江既白被打断之后也不恼,站在一边默默地等她想起细节。
“药,”良久后,华玉开口,“小姐每天要服药,我帮人煎过几回,里面似乎有补血的药材。”
“还有,不知你有没有闻这里有一股辛香?”
他点头,“我方才也察觉到了。”
“小姐房中也时常传出这样的香味。”她抬眼看他。
江既白和华玉对视一眼,他道:“那这具女尸应该便是她做的傀儡了,年袈蓝很有可能没死。”
听到他的推断,华玉心中的猜想逐渐明晰起来。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很快又恢复正常,但手心还是一直死死地攥着。华玉道:“那我们可要快点找到她。”
江既白听她语气肯定,“你可是有想到什么线索。”
华玉笑,卖了个关子,“先将这里复原,我明日再告诉你。”
是夜寅时,江既白翻墙而出,华玉用易容术扮成更夫后,从偏门离开年府。
他们走后,年府偏院重归寂静
…………
一月后。
一则传闻传入了王城郊区的阳镇。
这风闻已经在王城周围传遍了,最后才传进这个相对偏远的小镇。
茶馆里有位先生坐在台上说着这则传闻。
“话说这丞相家被一夜灭门,皆因相国年千文作恶太多而招致鬼神惩罚。”
“王上念年相国过去有功于朝廷,方命官府以‘无心走火’结案。”
“但实际上,年家各个死相离奇,并非人力所能致,很有可能是妖怪作祟。还有位更夫亲眼见到夜晚有鬼魂在年府周围游荡,定是年千文手下冤死的亡灵……”
底下的人议论纷纷。因为除了这则传闻,阳镇最近发生的诡异之事还真不少。
最近这两个月,阳镇常有人失踪。而且失踪的人身份不定,既有大晚上在街上游荡的醉汉,也有晚上回家的花季少女。
但这还不是最离奇的,最奇怪的是这些人被找到时,都已经死了。
而且尸体大多枯槁干瘪,身上血肉似乎是少了一半。
弄得镇子上人心惶惶,连法事都做了几场。镇民都不敢晚上出门。
一对刚从王城卖菜回来的兄妹也待在那茶馆里。他们一边听着下面说书先生的话,一边问旁边的人。
两人中的那位妹妹似乎对最近的失踪案很感兴趣,她端着瓜子做到隔壁那桌,歪着脑袋听他们议论。
她问:“这也太吓人了,怎会每月都有人失踪?不会是有人胡诌的吧。”
“真的!”旁边说话的人瞪大双眼,“我亲眼看到的!而且那些人身上一处伤口都没有,定是有妖怪吸干了他们身上的精气。”
那人笃定地说:“而且大概率是个女妖,肯定是。有人看见那妖打着一把红伞,四处胡作非为。”
那妹妹惊呼,“天呐!不会吧!”
“你说那年相国家里的妖怪,和我们这的该不会是同一个妖怪吧!姑娘,你这么年轻,又刚从王城来,可要小心些!那女妖可能偏爱吸食你这种貌美女子的精气。”
姑娘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心道,“你口中年府的妖怪可能正是在下。”
那人却以为她是被吓到了,拍了拍她的肩,“别怕,只要你待在家里,妖怪自然不会找上你。”
姑娘的哥哥此时也从隔壁桌移过来,不动声色地将她拉过来。他开口道:“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会保护好她。”
此时姑娘凑近他,耳语道:“这个地方有蹊跷,很有可能……”
她没有说完,那哥哥便点了点头。他们相视而笑,补充上了她没有说完的意思。
……很有可能正是年袈蓝藏身的地方。
这对兄妹便是乔装打扮的华玉和江既白。
年府挖尸那夜过后,第二日,华玉便告诉了江既白她想起来的一件事。
她说,之前江既白问她年袈蓝的情郎是谁,一下便提醒她可以从年袈蓝的情郎开始查。
年袈蓝毕竟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和她有直接交集的男子不多。
一年前,华玉就怀疑年袈蓝的情郎便是陈家庶子——陈复关。
“那陈家庶子不是一年前暴毙身亡吗?你现在去问有什么用?”听到华玉的猜测之后,江既白忍不住问她。
“这就是关键!哪里没有用?!”华玉瞪了他一眼,“陈复关一年半之前暴毙,正好可以和小姐自缢的时间合上。”
华玉告诉江既白,她觉得这二人前后身亡,正是蹊跷之处。如果此时去陈府说不定还能问道点什么。
江既白一开始对她的提议并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跟着她往陈府走了一遭。
但居然还真的让他们歪打正着,问出了点线索。
陈复关是陈家庶子,住的地方本就偏僻。他死后,院子里更是透着潦倒和荒凉。
只剩下一位老妇人守在屋里。
“我想问问这间屋子的主人死后,有没有什么人来过。”
那老妇人回答的很敷衍,“来的人挺多的,哪能都记得。”
江既白拿出一块银子,“您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一位姑娘,”他又伸手指了指华玉,“和她差不多高。”
此时的外界都认为年袈蓝已死,华玉没办法再易容成她的样子。但她作了一副年袈蓝的画像。
江既白又拿出那副画像,“那位姑娘长相是这样的。”
老妇人的眼睛在画像和银子之间转了转,深思良久。
“这位姑娘,老身记得。”
老妇人将当时的情形道来。
当初陈复关死的时候,只有这位姑娘真心实意地过来痛哭一场。她说自己是他的远方表妹,来帮他收几件遗物走。那姑娘可是一位善人,还给她留了一笔钱,让她留在这里打扫。
华玉问,“你可记得那位姑娘走后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似乎是往城北去了。我记得她又给了我一笔钱,让我买了皲手药,厚衣物和汤婆子……反正都是城北那边才要用的物件。你们去城北那五个镇子应该找得到。”
华玉犹豫了一下,但一想到这有关年袈蓝的下落,眼神定了定。用窥心术探了她这句话的虚实。
因为这个老妇人对她并没有什么抵抗,此时用窥心术的反噬并不大。她只轻咳了两声。
然后转头向江既白处点了点头。
但出了陈家之后,江既白讲出了自己的怀疑,“那老妇人说年袈蓝过来痛哭了一场,这于理不合。若是真如我们之前猜的,她假死是为了和陈复关私奔,那她又何必来哭一场?”
“你说的没错。可是我刚刚用了窥心术,她说的都是真话。”
江既白行事总是带着些谨慎,“那会不会是年袈蓝留下的障眼法。”
“我觉得不会,”华玉沉思片刻后,“本来就没人怀疑她的死。她这件事情也瞒得很好,何必多此一举?我觉得这个线索是真的,只不过可能其中另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
最后,二人在去城北这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
之后,他们便乔装在城北探查。他们是从最偏的镇子开始找的,想着年袈蓝估计不会选一个人流大的地方潜藏。
这一找便是一个月过去了。
阳镇正是他们探查到的第三个镇子。
思绪回笼,华玉追问旁边那人,“大哥,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些人一般都是在哪里失踪的?我仔细避开点。”
“一般……一般在镇子北边吧。但是也不确定,西边也有出事的,反正你小心一点便是了。”
华玉牵过江既白的袖子,“多谢大哥提醒,天色也快暗了,我们先回了。”
她和江既白快步走出了茶馆。
华玉跳到江既白身边,语气上扬,“既白哥哥,小妹我今日表现的还不错吧!”
“既白哥哥”,这个称呼是华玉“无理取闹”争来的。
这一个月以来,华玉一直执着于和江既白扮演相亲相爱的兄妹。
美其名曰进入角色。
不过一开始提出这个称呼时,华玉处境可没有那么轻松。
那时候她受秘术的反噬,只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在下坠。皮肤像是在被烈火烤灼。
江既白发现了她的异样,他伸手探了探华玉的额头。
华玉虽然很痛,但头脑还是清醒的,感知甚至比平时更灵敏。
可能这反噬最折磨人的地方正在此处,让你清晰感受自己的痛不欲生。
华玉希望此刻有些什么来转移自己的痛苦,什么都可以。
华玉抓住江既白放在她额头的手,狠狠地划出几条血痕。
江既白居然没有说什么,就这样任由她划。
她也不是一个人在受苦,华玉看着江既白的手,生成这样的念头。
江既白用右手喂她吃了一颗暗红色的药丸,“缓痛用的,免得你再抓伤我的手。”
华玉愣了愣,还是攥着他的左手。疼痛仿佛真的好了不少。
她莫名生出一种依赖的感觉,一种带着试探的依赖,明知危险还是忍不住。
后来的华玉将这种感受归因于她太入戏了,兄妹演的太久,竟真当他是自己兄长。
那时的她忍不住脱口而出:“既白哥哥,多谢。”
这之后的华玉便对这称呼乐此不疲。她特别喜欢看江既白受不了她,又不能真的对她动手的样子。
她喜欢叫完之后,站在一旁洋洋得意地看着他的表情。
可惜,下一秒华玉总是就被他点了哑穴。
她只能瞪着眼表达自己的不满,后来发现江既白并不搭理。她只能改变策略,笑眼弯弯,“低声下气”地请他解了哑穴。
“有点分寸,”他冷着脸,“我只是答应暂时和你合作,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
华玉连忙点头。
江既白解开哑穴之后,她又贼心不死,“既白哥哥,既白哥哥……”
她边跑边喊,好像要一下喊到过瘾,一报江既白点她哑穴之仇。
华玉眼光一转,想到说辞,“我用易容术必须要进入角色,你要我扮你妹妹,我就必须让我这么喊。”
想到借口之后,华玉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显得理直气壮。
他冷眼看着她,脸上挂着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不过华玉和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但他的话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情,“是你求着我联手,不是我非你不可。”
听到这话,华玉安静下来。
她低着头,带着落寞。
“一直以来,我身边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其实你是第一个听我说年府这段经历的人。不瞒你说,两种秘术相克,阳寿将尽。反正是快死的人了,我只是想在死之前有个人间的牵挂。”
“我知你不在意,可你愿意听我说说话,愿意带着我找年袈蓝……”华玉表情悲凄,“我心里早已经将你当成我的亲哥哥了。既白哥哥……”
“真是个戏精,你装过瘾了吗?” 江既白不为所动,“就你这样,骗骗傻子还差不多。别吵了,明天还要赶路。跟不上我可不会等你。”
华玉自觉无味,也收起了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好吧,那我睡了。”
她试探地轻声说:“晚安,既白哥哥。”见江既白没有斥责,她狡黠地笑了笑。
之后,江既白便一直默认华玉口中的称呼了。
而也许是称呼变了的原因,二人之间的那种隔阂感也渐渐变淡了。
虽说隔阂淡了,不再像初见时那样处处算计,话里有话。可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往往是——华玉一直说,江既白偶尔回个一两句。
当然,二人说笑归说笑,可正式做起事来却丝毫不含糊。
他们到阳镇已有五日,镇上的种种或真或假的传闻都弄清楚了。没怎么查到年袈蓝的行踪,但失踪案的范围已经基本确定,就在镇北。
他们始终觉得年袈蓝的下落和阳镇发生的那些失踪案里被吸干血的尸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他们要从失踪案开始着手。不过华玉心里打的算盘和江既白不太一样。
若是这次找不到年袈蓝,凭着江既白的功夫和她的易容术,抓到那失踪案凶手。
定能狠狠赚一笔赏金!
从茶馆出来的华玉戳了戳江既白的胳膊,“既白哥哥,看不出你查东西还是很有一套的,这儿果真有信息。接下来我们去镇子北边查一查吗?”
江既白往北边看了一眼,“先等等,免得打草惊蛇了。”
华玉明白他是要做好十足的准备再做打算。她的语气里没有了平时的戏谑,问道:“需要我去做点什么吗?”
他回:“眼下我的确有件事想请你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