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烨和六六的婚事定在了立春。
立春初侯，东风解冻。翎上携着一猴一鬼一贺礼去往鹿台山。
山神喜宴，四方来祝。
秀秀一路上瞅见许多没见过的精怪，倒是觉得很有趣。
春吉在路边拦住一只歇脚的精怪问路。秀秀瞧着那精怪外形像一只公鸡，但是却长了一张人脸，思索答话时眉头拧成一团，然后朝着某一个方向敷衍地指了指。
秀秀朝它作揖，罕见的好脾气，“鬼奴谢过山鸡君。”
那精怪闻言气得鼻子都歪了，“你才是山鸡，你是大公鸡老母鸡小学鸡！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是小鸟人！”
春吉连忙拉着秀秀走了。
翎上素来爱挖苦秀秀，这会他倒是看也没看看这边的热闹，反而瞧着远处的天际若有所思。
天际渐渐出来两个米粒似的小人，待小人乘着云彩走近了，翎上才面色淡淡地打了招呼，“许久不见叁水水君，水君近日可好？”
那穿着一身麻衣，头顶上扎着一个小啾啾，瞧身形，瞧面形都让人分不出性别的正是叁水。她带着自己的童子沛奴是要给长烨送贺礼的。
叁水自祥云上下来，同翎上不咸不淡地打招呼，“前些日子本君和翎上还在三清天尊那里看人间的那些破事，想必当时翎上也没有想到那道天旨会落到自己头上吧。”
秀秀这会认出来叁水，只默不作声地藏在春吉身后，然这一群人里，万灵万物，只有她一个人是逆道而存在的鬼奴，任凭她如何造化，也躲不赢这其中任何一位。
叁水瞥一眼那女子，然后慢慢道，“暂且不说天旨，如今翎上欠我和莲娘一个人情，这要如何两清？”
翎上离开崇吾山的第三天，秀秀曾去弱水一带偷了叁水莲花池子里的一截藕。这藕落地便被秀秀施法塞进一段记忆，化成人形之后也有这样一个身份：卫国女子，商依依。
“前些日子我在人间听了这么一回事，齐国那位公子家里死了一位伶人，竟大张旗鼓地请了巫人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比这事更奇的还有一桩，天道说大泽国运已破，不然也不会让①三清天尊出手，不过翎上山君你猜怎么着……这人间的天下，如今真是反道而行……”
天行有道，这道便是神仙所设下的。大泽的长公子桓晏，是三清天尊选的帝王，但他委实不太争气。就在三年前，这帝王星的道被他自己给破了。
翎上漫不经心地看了眼那缩头龟，道，“水君到此处，除了给长烨君送贺礼和挤兑我，应当还有别的事。”
叁水看这老不死的，终于藏不住本来天性，她哼唧了两声道，“你知我想问你什么，如此做作之事我绝不会再做第二回。”
翎上道，“大荒以南最近常见一青鸟，旁人或许不清楚，我倒是觉得像予阙神君养的那一只……”
叁水眼睛一亮，她拱手道，“告辞。”
像是记起来什么，叁水顿住步，转身又朝秀秀那边的方向说了这样一句话，“你在人间惹出来这么多桩事，唯独有一件做得不错。我代阿福向你表明谢意。”
说罢她似笑了一下，而后领着自己的童子踩着祥云飞走了。
秀秀这才从春吉后面探出个脑袋，她琢磨了一会，然后问翎上，“叁水君这是原谅我了？”
翎上却不再言语，只提步向山上走去。
秀秀在长烨的府邸里见到了穿着大红嫁衣的六六。
在淮阴县时，翎上解决了江秉承的那档子事之后秀秀才有时间去看一看六六。当时翎上坐在窗边喝茶，楼下人群三五成群地结伴而行，他也不去看她们，只是道，“江秉承的妻，是青丘女君养在身旁的弟子，鬼奴如今助她得道成仙，想必会欠你一个人情。”
而这人情，秀秀给了六六。
六六是狐妖，身份不够成为这择灵山的女君，如今青丘的女君亲自在狐狸的族谱里把六六纳入青丘上古一脉，怎么着辈份也够了。
六六穿着大红的衣服，扭捏地看着秀秀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秀秀从春吉手里夺过来一把瓜子嗑起来，道：“长烨待你极好，你看你喜欢人家的嫁娶，这排场他也愿意为你做起来，怎么比不上人间的浪荡子们……”
六六看着秀秀，又看春吉，欲言又止。
春吉变笑了，“山君似有要事寻我，我先行一步。”
这屋子里便只剩下秀秀和六六了。
六六小声道，“你当初是不是知道我要下山，所以才特意教了我《绿腰》？”
秀秀站起来伸直腰，似乎要往外走。
六六捏了个诀，把门窗都封锁住，小狐狸似乎有些急了，“你这样罔顾天道，是要将翎上君置于不义。”
天道出现了太多次，多到秀秀都快要忘记自己到底是谁了，她有些怔愣，然后还是淡声道，“以后不会了。”
秀秀道：“山君以后在哪里，我便跟着他，万死不辞。”
嫁娶开始的时辰果然和人间一样选在了黄昏之时，秀秀背靠在一颗活了万年的古树之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金黄色的天际发呆。
“我救你，是因为我并不怕这天道。”
秀秀听见那声音，只微微抬头便看见了躺在自己略高处的翎上，他似乎在假寐，然而还是开口道：“天道于我，并不是很重要。”
秀秀道，“山君是凌驾于三清天尊之上？”
翎上道，“并非。”
秀秀道，“那山君便是不惧生死之人。”
翎上似乎笑了，“你看看这参加婚宴的万灵万物，哪里有‘人’这样的存在。”
秀秀也笑了，只是淡声道，“山君，我怕死。”
并非人只有生死，万物存在，亦或消失，也是生死的一种。
远处终于传来百鸟鸣叫之声，此刻天际金黄连成一片，这是昏嫁的时辰。
鹿台山的万物此刻漫山遍野地都是蹦蹦跳跳，迅速疾走藏匿在林间山石的小妖怪，他们有的还没有化成人形，顶着动物的脑袋，长出人手人脚，臀部还有着或长或短的尾巴。他们笑着，推嚷着看着自己的山主娶亲，然后在一只白色的朱厌吹了一个笛声后，齐声唱着一个古老的颂歌。
那来自人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fén)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zhēn)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②”
秀秀撑着脑袋看着这喜庆的一切，突然听到身后翎上又问了一句，“人间王姬的嫁娶也是这般？”
秀秀愣了，然后扭头看翎上，认真道，“人间的王姬是带着国家的诚意来获取两方国君的信任，像今天这样彼此都热闹的场面应当不存在。”
翎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又是寡淡的笑，“你与人间太子的那一笔债要何时还？”
秀秀听他提起这事，只觉得困惑，“山君明见，我只觉得那与我已经毫不相干了。你可曾听过未来的储君要和死人成亲？光这一点，想必那是士大夫必然要撞倒好几根柱子。”
秀秀又道，“何况，我自认为他与我并没有什么情义。”
翎上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他今日甚是古怪，没有往日的冷漠刻薄，反倒让秀秀不自在了起来。好在春吉正从别的树上跳过来，他化了原形，口中却说的是人话，“山君，三清天尊那盘棋已经下到局势正急促之时，我方才收到庆阳仙人的与时消息。人间的楚国接纳了流亡在外的公子齐，不日立为楚王。江秉承如今守在东演六百里处，已然是反了。至于那太子桓晏，正领了皇帝的令去往沉水城。”
翎上略思索片刻，“道德天尊这一招算是补上了灵宝天尊的道，再过两日，这棋局中便有了你我的身影。”
秀秀糊里糊涂地看着他们两人，片刻后才听到翎上唤自己的名字，“你先前问过我何为天道？”
秀秀不言语。
翎上道，“如今我们是天道，而你，并不是。”
秀秀是本该死在那一场战事中的孤魂，如今她却还以不人不鬼的样子存在着，这已经是逆了天道。
翎上看着她，语气淡淡，似乎毫不在意：“此番去人间，我与春吉不能施展仙术，你便是我留下的变数。”
秀秀似懂非懂地点头，“山君要我如何，我便如何。”
春吉在一旁笑了，“秀秀比刚来的时候乖巧了不少。”
翎上笑了，凉凉道，“捅出来这么多篓子，不乖巧也得乖巧了。”
【第一卷完】
①：三清天尊是道教宇宙生成论的核心，代表“道”在不同维度的显化：
?元始天尊?（玉清元始天尊）主宰宇宙初始的混沌能量，象征“道体”；
?灵宝天尊?（上清灵宝天尊）代表阴阳初分的自然规律，象征“道用”；
?道德天尊?（太清道德天尊）化身为可感知的秩序法则，象征“道相”。
②：《诗经·周南·桃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