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县城昏暗一片,静谧无人,田间小道旁野草无风自动,忽的垂下半头露出一双锋利的眉眼。
他微微点了下头,抬手招呼向前,匍匐的数道人影,遁走于县城街头小巷,趁夜深人静打家劫舍。
或许是官兵驻守,让县里的百姓掉以轻心,他们一连摸进几户人家,居然都没有惊动任何人。
但这几户人家家产不多,匪徒忙活半晌只够打打牙祭,他们不知不觉潜入主街。
“王二,今日收获不少,早些回去!”悄声传来。
黑影顿在巷尾,望着一大户出神:“自从那王爷来这儿,多少天没捞到好处了,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今日不去更待何时?”
“那户人家和寻常百姓不同,院子里有护院,要是暴露了怎么办?”
“我们人多,还会怕他们不成?就算官兵追来也要些时间。”王二执拗道。
有人一旁应和:“格老子的,说到这个就来气,前些日子他们放出什么招安令让我们投降,居然还真有人信了。那帮当官的,嘴里没个实话,说的好听,他们真能保我们以后吃饱穿暖吗?”
“对!新来的王爷只知道蛊惑人心,不敢和我们打!我们今晚搞把大的,让他开开眼。”
“嘘!小点声,别将人引来了。”
留一人在外放风,余下几人屏息翻入围墙。
云雾渐渐掩住月色,也掩住了几人的行踪。整座屋院静默在一片昏暗中,只有廊庑上幽幽摇曳的灯笼带来一丝余亮。
灯笼下的留下几团人影,悄悄逼近廊庑,门扇虚掩,室内漆黑一片。
突然一阵风过,灯笼内的火苗突然熄灭。
门扇轰然全开,黑压压的官兵高举着长剑,冲出屋外。
“中计了!”匪徒大喊一声,向外撤退。刚退几步,就见后方也被官兵包围。
王二伸长脖子想听外头的动静,官兵之中一名军官低喝一声:“别看了!我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外头的一个也逃不掉!”
王二飞快扫了一眼包围的官兵,陡然定住,居然看见熟悉的面孔,咬牙愤愤道:“郭陆,奉强,你们居然投靠了官府!定是你们将今日下山的情报告知官府的!枉我将你们当兄弟,你们居然背叛我,背叛大崇猿岭的兄弟们!昔日歃血为盟,若有背叛绝不姑息,霍大哥不会放过你们!一定会为我和兄弟们报仇!”
军队内的两人神色古怪地眨眨眼,一人张口道:“王二,这次官府的诏安令是真的,我们投降后被安排进了军队中,有吃有喝,每月还有俸禄,虽然不多但是是正经钱财,说出去也好听。我都三十大几了,还没娶媳妇,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山上吧。”
另一人也说:“是啊,兄弟们,先前我做土匪,几年不能回家,一回家就被老母扫地出门,说我不是东西。如今我当兵了,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回家了。”
“我呸!”王二身旁一五大三粗的土匪面露凶相,手上大刀一挥对着那人道:“你们别放屁了,不要忘了是谁把我们逼到这步田地的,官府没一个好东西!要是真有这种好事,早干什么去了?大伙儿别信他们的,今天就是死在这儿,也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大崇猿岭的人不是好欺负的!”
“别废话了,上!”
半个时辰后潜入的土匪被一网打尽,人数之多,县衙大牢装不下,只能将余下七人绑在县外一栋闲置的草房中,亦派有官兵看守。
处理好这一切已是下半夜,善文善武疲惫至极,未多做停留便回到衙门后院向百里珩禀报今夜的战况。
待他们说完,窗外已透进来蒙蒙微光。
百里珩从榻上起身,推开窗让天光照进屋内,越过衙门的房檐,望向远处的连绵山尖,喃喃道:“断了他们的财路,逼他们下山。进示以退,攻示以守。大崇猿岭这次元气大伤,霍向东该坐不住了,他是会向霍祁秀还是秦彧求援呢?”
窗外天色渐亮,屋前的槐树上不时传出几声鸟雀的脆响,不多时有身着武士官服和军靴的官兵,急急穿过衙门向后院跑来。
善文将门打开,官兵在跨入后院的同时,惊慌失措喊道:“王爷,不好了,有人将土匪放跑了!”
不到两个时辰,县外那间闲置草房空空如也,只剩满地狼藉。
看守的官兵三人,两死一伤。拒伤者说,天快亮时,他内急跑去几米外田野间方便,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回来时就见房门大开,空气中弥漫着大量血腥气。
他顿时感到不好,拔出剑想走近看一看,没走几步便被人从后头打晕了。
百里珩一夜没合眼,眼中泛起血丝,脸色愈发难看。他先是绕着草屋走了两圈,四下审视一番,又在草屋门前蹲下,细看地上留下的痕迹。地上几枚脚印杂乱无章,混着血的泥土已经干涸,形成深深浅浅的坑。
善文向属下了解情况后,对百里珩禀报:“王爷,那两名官兵一个是被匕首捅死的,一个是被绳索勒死的。”
官兵死在泷南县的地盘,这可将县丞刘邕吓得不轻,他火急火燎地赶来,一看现场差点没晕过去。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一晚上功亏于溃,百里珩的面色沉得不能再沉,他指着地上留下的痕迹道:“这里的鞋印有三种,一种来自官兵的军靴,军靴是用七块皮革缝制成靴,厚重宽大,鞋尖上翘,留下的足印前端扁平。一种来自土匪的布履,轻便耐磨,前端是圆弧形,也是这里鞋印中留下的最多的。”
“还有一种鞋底较薄,呈纵横交错状......”百里珩从泥土中捡出一根草屑:“因为屋内曾堆放稻草,所以就算脚印混着些草屑也很难察觉。”
“这是......草鞋?”刘邕迟疑道。
“这种草鞋的原料与农田的作物相似,大抵是附近百姓留下的。”
“难道有百姓偷偷潜入这间屋子放走了土匪?”善武双目大睁:“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先将人找出来再说。”百里珩缓缓起身,退出草屋外,小道尽头,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和山野。
清风拂过,他的衣袖微微扬起,恍若被蜂蛰了一下,他突然回头看去。
泷南县笼罩在一片晨光中,随着二三鸡鸣,百姓早起洗漱,街头巷尾渐渐热闹起来。
“王爷,怎么了?”善文细心地问。
百里珩凝神道:“你感觉到了吗?”
善文疑惑:“什么?”
百里珩不语,心头浮现的丝丝异样。
好像有人在暗中盯着他。
。
在刘邕的调令下,县衙门倾巢出动,挨家挨户排查,不到两天时间,就找出了当晚放走匪徒的百姓三人。
几人住在县城中不起眼的门户,家境平实,相互认识,是附近出了名的老实人。
就是这样的几人,让动辄数百官兵一晚上的辛劳全部付诸东流。
直到傍晚刘邕才从公堂下来,官服未换,急急忙忙赶来后院向百里珩禀报。
“大人,那三人口供一致,都说是看不惯官府作风,听说官府抓了一批土匪,不想让官兵好交差,于是趁夜从窗户丢进了一把匕首,但没想到土匪会杀人。按我朝历法治他们的罪,这三人最多也只能关上一年。”
渐入初冬,群山环绕的泷南夜里透着寒凉,百里珩披着轻裘坐在窗边,清泠泠的月色已探出头,冷辉将他显得愈加不近人情。他未发一言,静默片刻之间,刘邕心中默默打颤。
百里珩终于将窗关上,不知是否是他身上沾染了寒气,随着他步步靠近,刘邕只觉得周身更冷了。
百里珩停在他面前,带着森森寒意,低声道:
“死了两名官兵,重伤一人,放虎归山,让官府成了笑话,只关一年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刘邕提起一口气,欲言又止,心中忐忑非常。这是在他的地盘出的事,如今没了县令在上头顶着,若要论处,下一个就到他了。
“王爷的意思是?”
“将他们三人绑到衙门口,处以鞭刑二十,以儆效尤。”
刘邕迟疑了一下,不再多说什么:“是。”
冬日寒风萧肃,泷南县衙门前,三名私自放走土匪的百姓,只着单衣绑春凳上,双目惊慌乱瞟,满脸涨红,挣扎间须发愈发凌乱。
衙门前聚集了不少百姓,远远地看着,对着三人窃窃私语。
衙役就站在三人身旁,高高举起权杖,重重落下。
一仗下去,皮开肉绽。
两仗下来,鲜血淋漓。
惨叫声此起彼伏。
围观百姓不忍直视,吓得别过脸去。更有幼童,放声大哭,被大人捂住了眼睛。
百里珩与刘邕等人站在衙门台阶上,看着眼前行刑的场面,严声喝道:“尔等可知错?”
“错了错了!我错了!”不一会儿便有人痛呼。
“我错了!我错了!官老爷饶命啊!”
善武一手扶剑站在百里珩身旁,义正言辞:“这帮土匪作恶多端,多少行人商贾途径此地,被他们打劫抢杀。你们将他们放跑,无异于助纣为虐,今日你们对他们的仁慈,明日就可能成为杀害你、你的亲人、友人的屠刀!官府派兵不是儿戏,若有再犯者,绝不姑息!”
百姓面露惶恐,互相递了个眼神,像是心有戚戚,但百里珩却从中看出一丝诡异,又将围观群众扫视一周。
他们穿着朴素,年纪有大有小,看向受刑的人皆有不忍,在听见善武的话后眼中的凝重,反而添了一分不知是愤然还是悲切的情绪。
百里珩心中有了计较,又吩咐善文善武再去走访调查,几日之后,善文善武带回消息: “因为税负太重,又强制征兵,官府的声名比土匪好不了多少。许多百姓甚至认为,有土匪的存在,与官府能形成制衡,他们才能在夹缝中讨得生存。”
原以为官民同心,共抗匪贼,谁知民匪相护,反教官府沦为笑话。
治山中贼易,治心中贼难。想将土匪铲除并非不可能,但若是百姓心中仍有偏见,总有一日土匪还会卷土重来。
百里珩辗转反侧许久,深夜起身披上麾衣,于窗前点灯,望着窗外雾蒙蒙一片夜色,写下一封密函着人快马加鞭送往盛京,要求严惩西南郡守。圣上很快批复,将罗毅昌押送进京,革职查办。从西南郡府抄来的财产,按这些年登记的缴税账目,多出的部分尽数返还给当地百姓。
几道措施恩威并重,官府的声誉在民间逐渐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