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山之颠,满目黄叶,一土匪山寨立于绝壁之上,高耸入云,四面都是悬崖,纵观如同锋利的龙脊,故名龙脊寨。
绝壁上不足一米的小道只能容下一人,一队人沿着小道蜿蜒上行,约莫两个时辰,才抵达龙脊寨口。霍向东、霍祁秀两兄弟被引入寨中,拂开门帘,就见一方黑压压的土楼中,几个彪形大汉杵在门口双手抱胸,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霍向东和霍祁秀对视一眼,问:“你们当家呢?”
几人没说话,让开位置,门外的天光透进来,才见一身对襟褂子、头戴黑色缎帽的秦彧靠着中央一张椅子,将黑靴翘在桌子上,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看过来,身后垂下一条长长的辫子。
秦彧出身于一个普通人家,因为官府征兵将家中父亲和哥哥带走,从此了无音讯,老母一人将他抚养养大。又逢西南大旱,庄家颗粒无收,官府征税交不出,要将他带走,母亲和官兵拉扯时,不慎跌倒撞在了一块石头上,当场身亡。
秦彧逃进深山中不敢出,后被一土匪收留。他的长相有三分风流,对这帮匪徒而言就是个小白脸,仗着自己腹中有几滴墨水,擅长玩弄计谋,在西南土匪之中占得一席之地。
相较之下,霍向东和霍祁秀两人就显得有些粗犷,他们身材高大,眉眼浓深,皮肤在风吹日晒下变成了黄褐色,就连声音也粗重浑厚。
两人对秦彧的做派有些看不上,但现今朝廷派了个赫赫有名的临安王,才来半月便让寨子里人心惶惶,他们不得不来找秦彧商讨对策。
秦彧将腿从桌上慢慢收回,站起身弯了弯眉眼:“霍大当家,霍二当家,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霍向东听不惯他文绉绉的话,一撩袍子在桌边坐下,将四周扫了几眼:“秦大当家,你这地方不错,在这么高的地方看什么都清楚,下头的人想上来都不容易,我当初怎么没选这地儿呢哈哈哈哈。”
“霍大当家说笑,大崇猿岭不仅风景好,而且附近乡镇过路的肥肉也多,就别惦记我这穷苦之地了。”秦彧奉承道。
霍祁秀也在桌旁就坐,桌上摆着几只酒碗,一旁的土匪拎来几坛子酒就要满上,霍祁秀抬手打断道:“这酒碗太小,喝不尽兴,我看直接拿酒坛算了,秦大当家,你看如何?”
秦彧勾唇,眼中笑意盈盈:“请。”他生得实在有几分俊俏,皮肤又似掐得出水,霍祁秀在山寨里寡得厉害,不由一愣,心中涌上一股燥热。
秦彧看在眼里,心中冷笑,向后仰靠在椅子上,将脑后梳的辫子拿在手中把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两位当家来我寨子一聚,是为了临安王的事吧。”
霍向东仰头灌了几口酒,辛辣下肚,气血翻涌,将酒坛子摔在脚下:“他祖宗的,就是那个王八羔子,一来就将我们弟兄折腾得吃不好睡不好,实不相瞒,现在我寨子里跑的跑,降的降,没跑的心里对他也有畏惧,我看这人心一时半会儿是难聚起来了。”
秦彧这些天一直在观察百里珩动向,对他与霍向东的黑虎寨之间交手的事也有耳闻,可以说若不是那日泷南县百姓将人放跑,黑虎寨定然元气大伤,霍向东今日能否出现在此都不一定。
可是他在巫溪山守了数年,也该再进一步了。若是能借此机会将霍向东除掉,霍祁秀年轻气盛,一口吞不下大崇猿岭,到时候,大崇猿岭及附近乡镇、山路就是他的了。
秦彧看向霍向东:“我们之中唯有霍大当家与临安王交过手,霍大当家觉得此人如何?”
霍向东一拳头砸在桌上,震得桌上酒坛中的酒水洒了出来。
他愤然道:“此人狡猾至极,若不是他弄的那个诏安令,将我的人骗走,我怎么可能落入他的圈套!”
秦彧玩弄辫子的手顿了一下:“二位认为,临安王的诏安令是骗术?”
霍祁秀瞪了瞪眼:“怎么不是?官府的人哪次承诺是作数的,若是他们说的话能作数,我们还用得着上山做匪吗?”
秦彧抬眼瞥了他一眼:“霍二当家,你的意思是,如果官府的话作数,你就没理由做土匪了?”
霍祁秀一愣,有几分回过味:“也不全是,就算官府的话能信,做什么能有做匪来钱快?我在这山里逍遥自在,让我回去我还不去呢!”
秦彧忽然向前倾身,抬了抬眉:“你是这么想,可你寨中的人未必这么想,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想过安稳的日子,不想一辈子背负土匪的骂名。你可想过,如果这次官府是认真的,你如何能将寨中的人留下?”
“格老子的,他们居然敢和我们抢人!”霍祁秀越想越气,对霍向东说:“哥,不如我们向他宣战吧,我不信在我们的地盘,我们打不赢他们。”
秦彧打断道:“你要是冲动之下向他宣战,就正中下怀了。我们的寨子在崇山峻岭,易守难攻,只要我们不主动出山,他们就拿我们没法子。这临安王善于洞察人心,官兵人数又多,你没有万全之策,不要和他硬碰硬。”
三人中只有秦彧是读过书的,霍氏二人虽然对秦彧不服,但也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霍向东冷静下来,与霍祁秀对视一眼:“依你看,我们现在就什么也不做了?”
秦彧点点头:“我们和官兵周旋过这么多次,哪次不是让他们败兴而归,凭我们先前的经验,不要说什么临安王,就算是圣上亲自来,也未必能靠近寨子一步。”
“说得好!”霍祁秀听了心中大喜,拎起酒坛:“就算天王老子来,我也不怕!”
酒坛咣当一声落在桌上,洒出的酒水四溅,晃晃映出秦彧略带思索的眼神,唇边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
如今霍向东的黑虎寨已人心涣散,是攻下他的好时机,就看临安王如何出手,也好让他细细揣摩。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百里珩并未率先从黑虎寨下手,而是越过巫溪山与大崇猿岭,将霍祁秀位于小崇猿岭的悬鹰寨打了个措手不及。
百里珩知道霍向东与秦彧经验老道,对他早有防范,而霍祁秀心浮气躁,不将官府放在眼中,又仗着自己寨子距离官兵驻扎的位置最远,有侥幸心理。
悬鹰寨位于重山间,只有一条水道通向外界。土匪皆善水性,是故只要在水道中无人能敌。
百里珩带领官兵伪装成商船从水道通行,诱悬鹰寨的土匪上船打劫,将人骗上船后擒获,从他们口中得知一天中寨子看守最松懈的时刻。
这艘被“虏获”的商船于傍晚时分驶入寨中,趁着月黑风高将寨子的大门打开,一众官兵连夜攻入寨子,待土匪发现时为时已晚。寨中的匪旗很快换成了官旗。
夜深空寂,转眼已二月,山上寒气依旧。
屋外风声鹤唳,一盏油灯的烛火随着屋外渗入的风剧烈摇晃,印在墙面上的人影在幽光中来回踱步,让整间屋子显得焦躁不安。
静候许久,屋外传来响声:“大当家,有消息了。”
霍向东掀开门帘,一把从人手中夺过信函,三下五除二撕开信封,将信对着屋内的烛光一看,眉头越拧越紧,最后更是将信纸攥成一团扔在地上。
“秦彧,你这个卑鄙小人!”
送信的土匪迟疑了一下,将信从地上捡起来展开。信是从龙脊寨来的,上面写着“龙脊寨势单力薄,对霍二当家爱莫能助。”
他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大当家,秦彧不是说好要合作吗?怎么翻脸不认人了?难道他是怕了那狗日的王爷?”
“秦彧巴不得我们被官府一网打尽,这样西南就是他一个人的了,我怎么会信了他的鬼话?”霍向东一拳砸在桌上。
土匪心惊胆战:“那二当家该怎么办?”
霍向东抬起充满血丝的眼睛瞪了他一眼:“百里珩要拿他要挟我,暂且不会动他!我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弟弟!”
土匪知道他正在气头上,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二当家吉人天相,一定能度过这次难关。大当家,要不我们几个弟兄下山去探一探他们将二当家关在哪里,找个机会将他救出来?”
澄黄的烛火下,霍向东脸色难看极了:“救?怎么救?他百里珩会放着人在那儿等我们救?怕是让我们自投罗网!”
土匪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接不上来,半晌才问:“那该怎么办?”
霍向东疲惫地摇了摇头,向他摆了摆手:“你下去吧,容我再想想。”
“王爷,霍祁秀已经三天不吃不喝了。”善文踏入百里珩的房内,见刘邕恰好也在此,向他点了下头。
刘邕坐在百里珩一侧,眼珠一转,审时度势问道:“王爷,霍向东为何还没有动静?他是不是不管霍祁秀了?我们要不要先拿霍祁秀开刀,将霍向东逼出来?”
百里珩瞥了他一眼:“霍向东老了,膝下无子,唯一的亲人就是这个弟弟。虽然嘴上不说,但谁都知道他很倚重霍祁秀。没有他,霍祁秀也坐不上二当家的位子。霍祁秀要是死了,霍向东定会和我们拼个你死我活,到时候就算赢了,也损失惨重。倒不如......”
“不如什么?”刘邕追问。
百里珩不答,转而向善文吩咐道:“霍祁秀要是不吃,就给他灌进去,由不得他不吃。”
善文颔首退下。
刘邕听他声线寒凉,瞳孔微微张大。
百里珩握着茶盏的手一顿:“怎么?县丞大人是怕了?”
刘邕连连摇头:“不不不。小人只是不明白,将霍祁秀关在牢中不审不问,究竟是想做什么。”
百里珩本无需向他解释,不知为何却多添了几句:“霍向东舍不得弟弟,秦彧又不肯与他合作,凭他一己之力难以与官府抗衡,他如今是到了死胡同。只要利用霍祁秀逼他就范,他很快就会明白。”
刘邕眼中闪过若有所思的光。
窗外响起鸟雀扑腾的声音,百里珩打开窗,一只鸽子落在他的肩上,足上绑着一只信筒。他将信展开,是成丰传来的盛京的消息。
寥寥几笔,是他离京后朝廷的大事。
唯有最后落笔,提了一句:
“戚夫人安。”
百里珩陡然一怔,谁问了?!
不到半月,霍向东果真放弃抵抗,带领黑虎寨向百里珩投诚。
百里珩来西南郡府三个月就接连攻破两个大寨,解决了朝廷头疼数年的顽疾,在当地名声大赫。百姓都知道有这样一位英明神武的王爷,上战场能英勇陷阵,居庙堂能澄清是非,下民间能拨乱反正。
霍向东投诚后,百里珩派人将霍祁秀带到县衙的一间会客厅与他见面。
霍向东本来憋着一口气,若是见霍祁秀缺胳膊断腿,定然当场发作。没想到推门一进,看见圆润的霍祁秀差点没认出来。
短短半月不见,霍祁秀居然胖了一圈。身披着鹅绒大衣,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就是他们先前最看不惯的那种人。
百里珩说,他吃不下也要吃,于是手下的人好酒好菜供着。霍祁秀在深山中物资贫瘠,哪能顿顿吃上肉,被人压着吃了几餐就不再挣扎。既然百里珩有意好生养着他,不吃白不吃,为何不吃?
原本准备叙旧的话在嘴边,化作一句:“你怎么胖了这么多?”
霍祁秀招呼霍向东进屋,将他摁在桌前,拿了果盘瓜子搁在他面前:“哥,来尝尝。”
霍向东垂眸一扫,指着他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就这些东西就把你收买了!”
霍祁秀不恼,如今他是心宽体胖,恼也恼不起来。
他呵呵一笑,脸上的肉堆积在一起,将眼睛挤成了两条缝:“哥,当然不止这些东西,你知道西南郡府有一座芙蓉楼吗?我自打十三岁上山,再也没见过那么多姑娘。我最近相看了一个,名字叫秀儿,和我一个字。她不嫌弃我以前的身份,想和我好好过,下个月就能办喜事了。”
霍向东直愣愣地看着他,有些说不出话,完了一拍脑袋,长吁一口气。
“事已至此,我也没有什么办法。那临安王先将你虏获,再投其所好,消除你内心的隔阂。又将你作为饵,引我上钩,这样的手段,我们不可能玩的过他。不过我不信他会轻易放过我们,他一定还有后手。”
“说的不错。”声音先透过门扉传来,霍向东顿时警觉地站起身,盯着门口。
百里珩身着月白色的长衫披着一件麾衣踏入门内,抬起那双狭长又精明的眼睛,对上霍向东的视线。
“霍大当家,不如坐下聊?”
霍祁秀看看百里珩又看看霍向东,凑过去压着声音道:“哥,先坐下。”
霍向东唇抿成一线,半晌撩开袍子坐下。
“霍大当家定是在想,本王要耍什么花样。”百里珩幽幽道。
霍向东冷哼一声,端着没有应答。
“霍大当家想的对也不对,霍二当家是我抓捕的,他如今是阶下囚的身份。你虽带着寨子里的土匪投诚,但过往犯下的罪过也不能一笔勾销。”
霍向东双眸冒出火星,对霍祁秀吼道:“你看他!他果然有所求!”
百里珩摊手:“霍大当家,你们二人盘踞大小崇猿岭二十年,打劫抢杀无恶不作,是为天理不容。就算向朝廷投诚,先前该清算的还是得一一清算。”
霍向东双手紧紧攥拳,另一边霍祁秀脸色发白:“难道......还是要杀头吗?”
百里珩淡笑道:“若想从轻论处,就得戴罪立功、有所作为。二位身上的罪过可不是充军就能抵消的。”
霍二兄弟沉默下来,良久霍向东冷静下来,抬眼看向他:“我和我弟弟同生共死,我不做懦夫!说吧,你想让我们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