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蘅问了一遍没得到回应,也就不问第二遍了,干脆直接带着徐见贤进了屋,掀开帘子自己从杨衍那里拿来了药膏。
徐见贤坐在床前,先是喝了口水,喘了口气才道:“门口那个杨大人就是你的丈夫?他看着仪表堂堂,倒不像是你口中挑剔的模样。只是说话不太好听罢了。”
柴蘅知道他指的是杨衍指桑骂槐,说他脑子少根筋这件事,其实刚刚乍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她也觉得杨衍没说错。可人总有落魄的时候,柴蘅也不好当着徐见贤的面说杨衍说的对,只好笑道:“人不可貌相,你大概是看错他了。”
“是么?”徐见贤缓过气来,“年前你托我给你买了一块沉香木,那块香料我让上京办事的脚夫给你捎去了,你用来做木雕可还顺手?”
柴蘅这个人没有什么别的癖好,就是爱雕一些稀奇古怪的木头。前世,她从徐见贤那里买过不少沉香木,都用来给杨衍雕木偶了。杨衍这个人对木料十分考究,寻常的木头入不了他的眼,京城商贩又不乏一些坑蒙拐骗之人,所以每年,她都要同徐见贤这个旧友做不少次生意。
“顺手。”
“是顶好的料子。”柴蘅很诚恳地评价。
徐见贤:“顺手就好,对了,今年江宁织造局那边说宫里传出消息,原本要跟西戎和谈的圣人突然改了主意,说想要打仗,你知道么?”
柴蘅摇头,这一点,她还真的不知道。
刚重生的时候,她以为这一世的发展也会像上一世一样,她拿着杨衍的那封书信去拓跋元离的大营把其他几个齐人救出来,然后杨衍用离间计让西戎皇室自己内乱,进而削弱西戎的势力,逼得他们不得不跟大齐和谈。
可这辈子,明显很多事情开始不对劲。拿此刻的徐见贤来说,按理,他现在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想到这里,她坐下来,听徐见贤继续道:“西南那边的军队现在都在往肃州边境去,你师父靖王爷先前交出去的兵权也被陛下还了回来,他老人家的那一支靖南军向来是咱们大齐对外的保障,我在江南听闻军队打仗要粮,就连忙捐了大半家产。官府那边看我给的太多了,不敢派自己人送粮,生怕粮食在路上出个什么意外,担不起这个杀头的责,让我找人押送,我这才来到了这里。”
徐见贤向来是个爽气的商人,能一下子捐出大半家产也当真不是寻常人能干得出来的。
柴蘅打心底里佩服他,同时也有疑问:“粮草押送不应该是送往肃州边境么?那你怎么到了这里?”
说到这个,一贯好脾气的徐见贤也有些郁闷:“我们请的带路的脚夫不认识路,把我和半路碰见的一个姓薛的姑娘以及一个姓楚的小伙子都带到这里了。”
他口中姓薛的姑娘应该就是薛如月,姓楚的小伙子应该就是楚堰怀。
柴蘅来不及想别的,下意识地问:“那粮草呢?”
徐见贤叹气:“也被带来了这里。”
听了这话,柴蘅才是真的两眼一抹黑。两军打仗,粮草向来是最为重要的,眼下这等于给敌军送粮,她突然觉得这辈子,他们的处境比上辈子更难。
徐见贤脸上的表情也很为难,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此刻背上的皮肉痛得厉害,扭头对柴蘅道:
“阿蘅,我先上药,劳烦你避一避。”
柴蘅会意,道了一声“好”,扭头走了出去,这一出门才发现杨衍跟计长卿还坐在门口。计长卿正眨巴着一双既世故又单纯的眼睛看着她,一副有话想说但又不知怎么说的样子。杨衍则拨弄摩挲着手边的树枝,见她出来了,才淡淡开口:
“问清楚他是怎么来的了么?”
柴蘅也跟着坐在门槛上:“他说了一半,我只知晓他是如何来到西戎的,至于怎么到拓拔鹰的大营的,忘了问。”
徐见贤是她的旧相识不错,但并非是诏狱里的犯人,好端端的,她也不能审他。
“什么都没有问清,你们都能待那么久?”杨衍平静开口,话语里的嘲讽明显。
柴蘅早习惯了他夹枪带棒的说话方式,在心里告诉自己,没关系,等回到京城和离了,这辈子都不用再听这些不中听的话了,也不生气,只是道:“起风了,你同计大人不进去?”
她没有同他吵架,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反唇相讥地嘲讽回去,只是用比他要千百倍的态度对待他。这让杨衍内心反倒燥意更甚,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以往他们也没少闹别扭,但大多都是他是冷静的那一方。冷眼看着她质问他,冷眼看着她跳脚。柴蘅脾气其实也好,每回闹过后,稍稍在侯府的其他人面前递个台阶给她,她就下了。但这一回,他的台阶递了,她装作不看见,下的有点久。
计长卿坐在一旁,就那么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回,看似短短的两句话却给人一种剑拔弩张的感觉。
于是,他轻咳一声:“我们进去吧。”企图缓解这尴尬的气氛。
杨衍却没有半点要挪进去的意思:“你们进去,我去捡些木头。”
计长卿不明所以:“捡木头做什么?”
“搭屋子。”杨衍言简意赅,言下之意,如今这屋子住不下。
计长卿沉默片刻,虽然他也觉得如今这地方实在太挤,可一旦搭起屋子来,他又不好什么都不干,为了省事儿,他劝说道:“这里现在人是多了些,但一间屋子也不是今日就能搭好的,我们三个男人在一处凑凑也可以的。”
计长卿以为杨衍是侯府世子的矫情病又犯了,满怀希望地劝说他。
柴蘅心里清楚,虽然上辈子的走向变了,但是徐见贤最终还是跟他们待在了一起。也就是说,不久之后,这一处地方极有可能还将迎来薛如月跟楚堰怀,仅仅只有一处木屋是不够住。
这西戎又不像大齐一样能让他们来去自由,趁着拓拔元离这些日子没空顾到他们,确实应该未雨绸缪。
“你去给小十三喂奶。”
“我跟他去捡木头。”
柴蘅扭头对计长卿说。
计长卿见这两人打定主意真要去,也知道自己劝说是没什么用的了。转而叹口气道:“柴四,要不我跟你去吧,我有些担心杨大人身上的鞭伤。”
寒冬腊月,杨衍身上的伤又刚收口,倘若在地里摔了或是怎样,怕是回来又要起高热。
身为被朝廷一起遗弃在这里的难兄难弟,计长卿打心眼里还是怕杨衍死了的。
柴蘅其实早早地也想到了这一点,但她总觉得这现在不是她该关心的问题,等过几日薛如月真来了,他的这个白月光自会关怀照顾他,可计长卿既然提了,她也只好走走场面,跟着关怀一句:“你可以么?”
杨衍见过柴蘅真心担忧一个人的样子,自然分得清这是真情还是假意。这种假意颇有些侮辱人,倒显得他上赶着似的,他很不需要。
“可以。”
既然可以,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为了防止在山上遇到狼或者熊,柴蘅又进去像以往一样把弯弓背在身上。同时,给杨衍准备了一把能方便砍树的小弯刀。万事俱备,两人又踏上了出发的路。
在找木头,砍树这件事上,杨衍算是一把好手。
前世,她从大齐赶到西戎的时候,杨衍跟计长卿两个人已经在西戎待了有足足两个月。计长卿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户出身,但有一个极爱他的妻子陈怜意,陈怜意平日里除了读书,几乎什么都不让计长卿沾手,所以他什么都不会做。等到柴蘅赶到西戎的时候,挑水砍柴这类事情,杨衍已经手拿把掐。
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两人就已经来来回回运了有三趟木头。
等到准备运第四趟的时候,杨衍放下了挽起的袖子:“我要去一趟拓跋元离的大营,倘若明日不回来,你从乌月河左边的那一条大路带计长卿一路往东走。拓跋鹰的营地在靠近水源的百米处,你告诉他,你是靖王的义女,他会放你跟计长卿走。”
两军交战,攻心为上。
拓跋鹰在打仗上并不如他的哥哥,光靠一张嘴将可汗哄得团团转,才得来了西戎的兵符,但西戎人尽皆知,一旦仗打起来,主力军便是他的哥哥拓跋元离。西戎人又向来推崇勇猛的首领,拓跋元离若是赢了,拓跋鹰在皇位争夺战中将输得一败涂地,所以从个人利益上来说,他一点都不希望拓跋元离赢,甚至希望他败,败得越惨越好。
可这些兄弟间的矛盾,至今都还没有能放到表面上,倘若能有人从中点一把火,把他们两人的矛盾放到最大,西戎军将不战自溃。
而杨衍手里的那封信,就是那一把火。
“你要去送信?”柴蘅将筐子里的木头一根一根地往外放,突然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
他现在去送信,这木屋子谁来搭?她只会雕木头,不会搭屋子。计长卿看着也不是个能干这个活的,倘若非要计长卿来,这屋子怕是得塌。
她这一回是真的担忧了,但这担忧并非是对杨衍这个人,而是对这一堆的木头。
很久没从柴蘅的眼睛里看到这种真实的关怀,杨衍心头蓦地一软,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一回,他在南阳书院心血来潮替她教训了一个总欺负她的混蛋,被夫子罚跪戒堂打了二十手板子,那时候她也是这么看着他的。
许多往事禁不住细想,一细想总能从中品出别的味道。他突然觉得,多少年相互扶持着走过来也很不容易,当初的事情,他们虽然各有过错,但最后她掉进去的那个坑确实是他命人挖的,她对他有怨气也正常。
想到这里,他略微颔首,忍不住再抛给她一个台阶:“等我回来,我们谈谈。”
和离书还没有写。
他们确实还有需要谈的地方。
柴蘅干脆应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