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牌

    一阵微风拂过,柴蘅脑子嗡嗡的,刚想问你要原谅谁?

    就又听到杨衍还在继续:

    “看在前世你死的比我早几日的份上,你不听规训,屡次三番从福园偷跑出去,甚至勾结陆识初给我捅刀子的这些事情,我都可以不跟你计较。只要你日后乖乖的,等回到京城后,我们还是可以好好过日子。”

    杨衍摩挲着指间的扳指,不知想起了什么,语气柔软了几分,“你不是一直想为芙蓉山买一座新的山头么?等回了京城,我就陪你去看山头。从前的事情,我们就此作罢。”

    柴蘅:“……”

    上一世杨衍比她也就多活了五日,这一点柴蘅其实是知道的。

    人死后会有那么几日魂魄是留在原来的家里的,前世,永州时疫严重,朝廷的折子几乎是一刻都不停地往他那里送。

    少帝年幼,又刚被杨衍逼着杀兄夺位没多久,还没缓过劲来,处理朝政大事还是个雏儿,一切都仰仗杨衍这个老师。在她的死讯传到他耳朵里之前,为了批复那些奏折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过眼,等回来侯府匆匆处理完她的葬礼,他又去了文华殿给小皇帝讲了一夜的经筵,适逢大雨,染了风寒,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回来后就昏死过去,一睡不醒。

    这世上,人与人的死是不一样的。

    她死后,最伤心的要数杨清屏。这姑娘是她一手带大的,虽然少女时期跟她某些观念不合,闹过几次别扭,且这丫头似乎也更喜欢薛如月,但灵堂上的眼泪终究是做不得假。

    他死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举国哀痛,小皇帝为了他这个老师大操大办了一场,其奢侈程度就快赶上先帝死的时候了。可不是么,一手将自己扶植上帝位,权势滔天,死得还早,不需要将来刻意除之,她要是少帝,也得把杨衍当成再生父母。

    而话说回来,时间转移大法是个好东西。

    倘若她死后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他才死,那兴许会有片刻的时候,他是怀念她这个亡妻的。也兴许会有那么片刻的时候,回忆起从少年时候起到中年时候的那十余年风风雨雨的岁月,他会有那么一瞬间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对她做的太过。

    但眼下,她死了几日他就死了。

    两人都很“咯噔”。

    柴蘅也就没指望他有什么愧疚反省。

    “我没有什么需要你原谅的。”

    “你去永州前一晚,我是准备找你求和的不错,但那仅仅是因为我知道在薛家这件事上,我给你跟母亲添了麻烦。可原谅两个字你不能用在我的身上。”柴蘅收起腰刀,拍了拍衣裙上的灰,站稳了身子。

    她皮肤生得很白,但因为在地里滚了几圈,所以此刻一张脸也灰扑扑的。二十出头的年纪,跌倒了就能继续爬起来,皮实得很。

    杨衍顺着她的脸往下看,最终将复杂的目光搁在她的左腿上。

    “疼不疼?”

    他突然开口,用手边的木棍敲了敲她的左腿。

    柴蘅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忍不住道:“杨衍,做都做了,问这个你不觉得矫情么?”

    好端端让他的腿被兽夹夹断一次,看看疼不疼?

    感受到她话语里的敌意,杨衍知道她在疑心什么,沉声道:“我没让人放过带毒的兽夹。”

    他说过的重话他是认的,可没做过的事不能推给他。

    不是他放的,偏偏那么巧,他说了要她再敢动薛如月他就断了她的腿脚后,薛家门口那个大坑里就多了个兽夹,这样的巧合说出去谁能相信?

    柴蘅不想跟他纠结这些,没意思,更何况,他们之间的矛盾日久年深,一桩桩,一件件,也不仅仅是上一世她是怎么死的这件事。

    “杨衍,我不想跟你吵架。认识这么多年,其实我们之间也不全是糟糕的记忆。”

    “我记得在很多年前我刚回京被母亲送去南阳书院读书的时候,户部尚书的孙子欺负我,你帮我揍过他。”

    “后来我们成婚,虽然说好了只做表面夫妻,但每次回柴府,母亲为难我,你也会不动声色地帮我挡过去。我为了帮你打点朝堂的关系,帮京卫司办事,有一回被一个出狱后的江洋大盗在花灯会上盯上,他一柄飞刀飞过来,我当时正跟长姐在挑选面具,也是你扑过来替我挡了一记飞刀。”

    从前那些还算美好的回忆在脑海里浮现,杨衍听着她温和的叙述,脑子里仿佛也回忆起了很多的事情。

    但这份温存并没有延续多久。

    紧接着,就听到柴蘅继续道:“我不是一个只记仇不记得恩情的人,所以在经历了前世后,还能说服自己没有打你一顿,但请你做个人一点。”

    听到这里,杨衍脸色难看几分,才听出她是在变着法地骂他。

    ……

    西戎的日子过得很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一晚杨衍跟她摊牌后消停了不少,这些日子,计长卿去给他上药,无论上得好坏,下手轻重,他都阖着眼不多说什么,也不折腾,乖巧得令人害怕。

    “你给杨大人吃迷魂药了?他这几天脾气怎么这么好?”抹完了药后,颇有成就感的计长卿忍不住问柴蘅。

    柴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了这话笑道:“他不是脾气变好,只是识时务了。”

    这么大的人,也不至于上个药还挑人。

    计长卿若有所思点点头,然后嘿嘿一笑:“对了柴四,你来之后,拓拔元离还没找过我们麻烦呢。你都不知道先前你还没来的时候,他总派士兵来骚扰我们,你说,他会不会不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柴蘅竟然从计长卿的嘴里听出了几分怀念他们来的味道。

    这天底下所有的好事都不能提,总提兴许就没有了。

    柴蘅刚想制止他,让他慎言。

    就听见远方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这马蹄声伴着嘶鸣和羌人的吆喝声,她下意识地抬头看过去,只见远处一列穿着甲胄的军队已然浩浩荡荡地往他们这个小木屋来。

    “他们平日里都这么大阵仗的么?”

    计长卿:“倒也没有,拓拔元离抽风吧应该是。”

    说着,他往柴蘅身后藏了藏:“靖王是你的师父,这一队人要是真动起手来,柴四,你能打得过的吧。”

    他乌溜溜的小眼睛在柴蘅的身后转。

    柴蘅:“那当然……不能。”

    计长卿心灰了一半,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那你能一个打几个?”

    “不知道。”

    来西戎之前,柴蘅这副身体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刀剑了。在京城,柴夫人一心想要她做个闺秀,所以从她回柴府起,只要见到府上有刀剑,都要狠狠地训斥她一顿。后来她成亲了,因为杨衍没有母亲,柴夫人就认为自己可以做这个女婿的母亲,隔三差五往平陵侯府跑,她怕被念叨,也只好把刀剑都藏起来。

    仔细说起来,她武力值最高的时候还是少年时在芙蓉山的那段时间。

    计长卿狠狠一闭眼,决定不管了,像个“冬瓜”一样先缩在了柴蘅的背后。柴蘅也没有把他拽出来,因为,她刚刚回过神来,那支浩浩荡荡的军队就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同时,另一只“冬瓜”已经被甩到了她的面前。

    地面上掀起一片尘土,柴蘅只瞧见一只麻袋。麻袋里似乎装了个人,正在“呜呜”地扭动。

    “我们西戎礼遇大齐,可你们大齐君主却屡次三番派细作前来试探我们,耀武扬威,难道真当我们西戎动不起兵戈么?”

    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身姿强健,深蓝色的异族瞳孔,断眉,眉峰处有一道深深的刀疤,身上裹着乌黑发亮的厚厚的狼皮,皮肤黝黑,嗓音极冷。

    柴蘅认得他,拓拔元离的弟弟——拓拔鹰。

    拓拔王室一共有三个王子,拓拔元离是老大拓拔鹰是老二,排在最末的叫做拓拔野。拓拔野跟前两个不是一母所生,且性子截然不同,不受拓拔老王的喜爱,因此在皇权争夺中,早早地被排除在外。

    前世,柴蘅也没把那个拓拔三郎当回事,毕竟,她跟杨衍在西戎待了老长的时间,其他两个都找过他们麻烦,只有这个拓拔野面都没露过。但后来事实证明,他是最狠的那一个,用了十年时间,把两个兄长的头颅悬在晋阳城的门口,连亲生父亲都被他晒成了人干,是个狠人。

    而此刻,看着面前的拓拔鹰,想到很多年以后晋阳城门口的一只头颅,柴蘅百感交集。

    “二王子说笑了,西戎善战,西戎将士多勇猛,周边几国众所周知,我们大齐又一向以和为贵,何至于试探?”

    木屋里,杨衍不知何时走了出来。他这几日勤换药伤已经收口,行走无碍。

    柴蘅不太擅长跟人吵架,但她知道,杨衍最擅长跟这类人打交道,于是赶忙下意识地把小板凳往旁边挪一挪,给他让出一条路。

    “不是试探,那这是什么?杨大人,你不要告诉我,这个人不是齐人,是我找我们羌人扮的?”

    拓跋鹰扬鞭一指,几个手下会意,将麻袋打开。里面的人扭成麻花的形状,手里死死地攥着一面大齐的军旗,口中呜呜,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把他嘴里的布拿出来!”

    “绳索也给他解开!”

    拓跋鹰下令。

    还是那几个手下,上前去给他解开了绳子,中途因为他不太老实,还重重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身上的束缚没了,麻袋里的人顶着一张黑漆漆的脸,张了张自己能开口的嘴,然后突然举起旗子,咬牙道:

    “扬我大齐军威!杀光羌族小儿!”

    “……”

    此话一出,空气中顿时一片死寂。

    拓跋鹰十分嫌弃,一鞭子就抽了上去:“这个人,大清早闯进我的军营,要去偷兵符,拿着个破旗子乱晃,生怕我们大营的将士瞧不见他,也不知他是白痴,还是当我是白痴。”

    说着,扬手又要抽第二鞭。他抽第一鞭的时候,柴蘅还没有反应过来,眼见着他第二鞭又要落下来,柴蘅眼疾手快站起来,在她要用腰刀拦住拓跋鹰的鞭子前,杨衍已经抬手握住了鞭梢。鞭梢划过虎口,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他目光如炬,笑道:“二皇子,我大齐百姓亦非刍狗。”

    “百姓并非刍狗,那细作呢?”拓跋鹰问。

    杨衍道:“两军交战兹事体大,我大齐即使派细作也不会派一个脑子少一根筋的人。”

    在场的人,但凡是正常一点的都能听出杨衍是在维护地上那位,可偏偏那位只听到了后半句话,在杨衍说完后,突然梗起了脖子,试图去反驳一下说他脑子少根筋这句话。

    在他开口之前,柴蘅飞快地把他摁了回去:“闭嘴。”

    他看着是脑子不太灵光的样子,拓拔鹰此次来原也不是真的要当着杨衍的面杀了他。

    只是想要给杨衍送这么一个人,卖他一个人情。

    于是顺坡下驴,用鞭梢点了点地上那位的背,一字一顿道:

    “这个人,看上去确实没有做细作的本事。既如此,我今日就先把他还给杨大人你。”拓拔鹰顿了顿,又继续,“还希望杨大人帮我好好审上一审,等三日后,我再过来,看看到底是大齐朝廷在背后指使他,还是另有其人。”

    说完这话,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旁的副将突然提醒他:“二王子,可汗那里通知您今晚去赴宴,太迟了不好。”

    他这才高昂起下巴,道了一声“收兵”,言毕,又浩浩荡荡地带着这一队人扬长而去。

    拓拔鹰一走,计长卿就从柴蘅的身后钻了出来。眼疾手快把地上那人扶了起来。

    “啧啧,脸怎么黑成这样?这大晚上出去都能冒充黑瞎子了。”

    “一个齐人好端端乱跑什么,跑到这西戎地界遭罪啊,这又没有你的旧相识。”他心疼地拍拍这位的身上的灰。

    却见这位刚站直身子,就将目光投向了柴蘅:“阿蘅是我的旧相识。”

    如此亲近的叫法,让柴蘅诧异了一瞬。

    “你认识?”杨衍似笑非笑地坐在了她原先坐的那个小板凳上,一副捉奸的样子。仿佛这几天的郁结之气都抒发了出来。

    “我认识你么?”柴蘅问。

    对方见她相见不相识,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赶忙跑到井水边给自己打了一盆水,待到把脸上的灰都抹了,刚刚好露出一张清俊的脸。

    “徐见贤?”

    柴蘅这才认出他,不敢相信此刻狼狈的跟乞丐一般的人,竟然是那个昔日里绫罗绸缎在身,没受过半点委屈,吃过半点亏的江宁富商。

    “你怎么会在拓跋鹰的大营?”

    按照上一世的发展,此时此刻,他应该在拓跋元离那里才是。

    这话说来话长,徐见贤叹口气:“有药膏么,容我缓一缓,我再慢慢同你讲。”

    他背上被拓跋鹰刚刚狠狠甩了一道,此刻已经可以显见翻卷的皮肉。柴蘅看了一眼:“伤的是不轻。”

    刚好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受了鞭伤的病患。

    她回过头,面向杨衍,询问道:“药膏在你那里么?”

    她对徐见贤语气关切,全然没有意识到他身上的伤比徐见贤要重得多。更别提刚刚,他替徐见贤挡下拓跋鹰的一鞭子时,手也受了伤。

    杨衍抬眼看了她一眼,沉默半晌,似乎是在等她说其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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