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舱门在周琳身后轻轻闭合,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咔嗒”轻响。
她立刻转身推开卫生间的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呆了两秒。
褚博士此刻以极不体面的姿态瘫坐在冰冷的马桶盖上,头颅低垂,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筋骨。
平日里总带着深思表情的脸庞,现在惨白的好似张漂洗过度的废纸,不见一丝血色。
豆大的汗珠正源源不断地从他额角、鬓边渗出,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
汗珠砸在他衣领上,洇开一片片不断扩大的、潮湿的深色痕迹。
瞧着不像是身体带来的剧痛,而是精神高度紧张带来的应激反应。
“拿好。”
他艰难地抬起眼皮,目光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聚焦在周琳脸上,声音嘶哑得不成样。
指尖冰凉得不似活人,有那么一瞬间,周琳脑子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念头:褚博士是不是已经死了?
眼前这个还能呼吸、还能说话的,会不会只是一具被执念驱动的躯壳。
周琳下意识地接过那团带着体温的纸团。
她甚至没来得及低头去看那上面写了什么,褚博士已经挣扎着试图站起来。
那动作滞涩又笨拙,仿佛每根骨头、每块肌肉都在哀嚎。活像具被无形的、生锈的提线所操纵的木偶。
“褚......”
她下意识伸手想扶,却见他摆摆手强撑着走了。
周琳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她机械地低下头,摊开手心。
昏黄的、带着暖意的壁灯灯光下,那张被褚博士捏得皱巴巴、几乎被汗水浸透的纸条,在她掌心微微颤抖。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开它。
纸张反复揉折,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上面,只有五个令人摸不着头绪的字:
“保护好自己。”
墨迹在“护”字上晕开,像是下笔者停留思考了很久。笔尖力陷纸背,带着巨大的犹疑和未尽的担忧。
什么意思?
周琳将纸条举到灯下,凑近了仔细端详。
纸张是普通的便签纸,除了这五个字,再无其他任何信息。
她不甘心地用手指轻轻摩挲纸面,感受着墨迹的凸起和纸张的纹理,试图找出点隐藏的密码、水印,或者任何一丁点儿暗示。
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有人要害她?为什么?
从小到大,她自问是个遵纪守法的好人,不偷不抢,甚至算得上五讲四美三热爱。
在这个被严酷环境筛选过的地下基地里,她谨小慎微,努力教书,努力生存,从未主动招惹过任何人!
一股名为愤怒的火苗在胸腔里“腾”地燃起,烧得她脸颊发烫。
凭什么!她招谁惹谁了?
但愤怒的火焰很快被一股更庞大、更冰冷的潮水淹没。
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尤其是她根本不知道敌人是谁,敌人藏在哪里。
她失魂落魄地走到洗漱台前,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冲刷着手心残留的纸条触感和那无形的恐惧。
她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下挂着两个巨大的青黑色眼袋,活像只悲伤蛙。
她自嘲地扯扯嘴角:“还真是看得起我。”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斤两——普通人一个。
父母在她十岁那年双双失踪,留给她的只有一座位于基地深处的空房子和一箱笔记。
童年靠着基地人道救助处那点微薄的配给和几位心善的姨姨伯伯接济才熬过来。
长大后靠教书在这样的异世生存,在封闭的地下世界里,教着同样对未来充满迷茫或憧憬的孩子。
“图钱吗?”
兜里那点微薄的教师津贴和科考补助,这次出来一趟,光是购置必要的防寒装备和应急药品就花得一干二净,她现在可以说身无分文。
“还是图色?”她审视着镜中的女孩。
眉清目秀,仅此而已。
长期在基地生活,皮肤带着不见阳光的苍白,身材和张纸片没什么两样。
在这个崇尚力量、科技甚至某些她不了解的“价值”世界,她这点姿色,连引起一点小麻烦的资格都未必有。
“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她对着镜子苦笑,“拜托,别开玩笑了。”
好在她有个优点,想不明白的及时放下。
该来的总会来,不会因为自己惦着念着,它就温柔了手段,甚至不来。过度的焦虑只会提前耗尽心神。
“洗洗睡吧。”
医疗舱重归死寂。只有通风系统永不疲倦的轻微嗡鸣,角落里电子指示牌发出恒定不变的幽绿光芒。
周琳大睁着眼,盯着天花板模糊的阴影,渐渐地,船体在汹涌海面上的剧烈摇晃,引擎在风浪中竭力维持运转的震动,化成一首绝佳的催眠曲调。
身体的疲惫最终压倒了紧绷的神经,将她拖入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
梦中“保护好自己”却如同记忆皮层的烙印,随着海浪起伏,时隐时现。
归途远比去时凶险。
洋面狂风大作,巨浪滔天,海水一次次撞击着船体,又在顷刻间破碎成一朵朵银花。
科考船和护卫舰完全成了海洋随意揉捏的玩具,高高抛起,狠狠砸下。
道道惨白的闪电,如同电母挥动的利刃,伴随着震耳欲聋,仿佛要炸裂苍穹的惊雷,狠厉地劈开夜空。
倾泻而下的冰雨狂暴地撞击着舷窗,水流在冰冷的玻璃上肆意蜿蜒。
闪电的强光,透过被雨水冲刷的窗,清晰地映照出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
他注视着褚博士离去的方向,片刻后,那目光缓缓地、带着股无形的压迫,移向了周琳紧闭的舱门。
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裤腿,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下一秒,闪电消逝,人影随之隐匿于黑暗。
——
临东港的雪仿佛被冻结在了时间里。
出发时,漫天飞雪无声地送别了探险的船只。如今归来,迎接他们的依旧是这无边无际、永不停歇的苍茫飞雪。
周琳扶着甲板边缘的栏杆,寒风裹挟着雪花拍打在脸上,雪花很快融化成水滴,沿着她的衣领子一路划入深处。
“嘶。”
她龇牙咧嘴地使劲拍打领口。
港口倒是灯火通明,远远地能看见停泊在港口的几艘巨型运输舰,高耸的龙门吊和巨大的机械臂在风雪中不知疲倦地挥舞着,将沉重的集装箱从船上吊起、移走,或者将新的物资装载上去。
无边无际的黑,唯有灯光下映照的飞雪,像是最后一点执拗的证明。
这里还活着一个人间。
船缓缓靠岸了。
码头上,早已严阵以待。
两列身着笔挺黑色冬季作战服、荷木仓实弹的士兵,如同雕塑般矗立在风雪中,任凭雪花落满肩头,纹丝不动。
他们簇拥着一个身形偏瘦、披着藏青色基地制式大衣的中年男人,大衣的肩章在灯光下闪烁着。
他并未戴帽,风雪肆意吹拂着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灰白头发。
周琳认得他。
青海蔚蓝一号基地现任领导人——冯生。
他看上去五十岁上下,面容带着旧式文人的清隽俊秀,但眉宇间沉淀着经年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城府。
此刻,他正微微佝偻着背,用一方洁白的手帕掩着嘴,压抑地咳嗽。
全息影像上的他可比这幅样子有说服力多了,周琳淡淡地收回视线。
这模样配上他儒雅的气质,更像是学校讲台上循循善诱、博学多才的教授,而非那个以铁血手腕、力排众议强行通过了争议极大的《难民收容条例》(俗称“666法令”)的基地掌舵人。
在这能冻裂钢铁的风雪中,他甚至没有穿上厚重的防风大衣,仿佛对砭骨的严寒毫无知觉。
活人微死。
船桥放下,他迈步上前,主动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走在最前面的褚博士的手。
他的手很瘦,却异常有力。
“褚博士。”
“辛苦了,基地感谢你们的付出和牺牲。”
褚良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脸色还带点苍白,但面对冯生,他露出笑来,点了点头。
“冯工,坐标已经精确确认,矿脉的储量……比我们出发前最乐观的预估,还要丰富至少三成。纯度也非常理想。”
冯生镜片后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那光芒锐利而充满热切。
“太好了!真是雪中送炭!基地会立刻组织最精干的力量,以最高优先级安排开采计划。”
他的语气振奋,仿佛这矿脉是拯救基地于水火的唯一希望。
接着,冯生的目光如同温和的探照灯,缓缓扫过褚博士身后每一个走下舷梯的科考队员——地质学家、生物采样员、机械师、还有周琳这样的“编外”厨师。
他的眼神在每个人身上都停留片刻,饱含着赞赏、慰问和无声的肯定。
最后他在周琳身上短暂停留一瞬。
“周琳?”冯生开口。
周琳一怔,没想到他会记得自己的名字。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她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迈了一小步,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冯工,您好。”
冯生面容和煦,缓缓开口。
“我记得你。你的父亲,谢萧容,曾经是我们基地非常出色的领导者,为基地早期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话语微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风雪,停留在了某个遥远的过去。
“你的母亲周音,更是前沿生物科技领域的佼佼者,她的几项关键性研究,至今仍是基地相关领域的基石。”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周琳脸上,带着欣赏:“作为他们的女儿,我相信你也一样继承了他们的优秀品质。这次任务,你也很出色。”
周琳:别闹,光顾着逃命了,她干什么了?
夸人的话,听得人心里直犯突突。
父母失踪多年,基地从未主动提起过他们,现在在这种场合,父母的名字却突然被一个不甚相熟的人提起。
一定是最近的生活太过精彩,才让她看谁都像坏人。
她微微低下头,谨慎地、字斟句酌地回答。
“我……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能为基地贡献一份微薄的力量,是每一位基地成员的荣幸。”
她刻意将自己隐没在“成员”这个集体概念里,希望不要有人找她麻烦。
冯生不再多说,微微颔首,随即转身对身旁的副官说道:“安排褚博士和其他科考队员先去休息,医疗组随时待命。”
“是。”
几名医护人员上前,搀扶着褚良和其他伤员离开。
周琳刚想跟上,却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拉住了胳膊。
“周琳。”
她回头,对上了赵韵那双含笑的眼睛。
算上第一次登船时的短暂交谈,以及后续科考过程中在公共区域的零星碰面,周琳和赵韵其实很少有深入接触,更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
她的目光落在赵韵拽住她的那只手上,手背白皙,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精致,涂着低调的裸色。
动作看似优雅,实则力道十足。
周琳这个小菜鸡扭动一下,没挣脱。
眼睛里升起大大的问号。
“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
这句话像是预言,又像是承诺,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分量。
她塞给周琳一张烫金名片,上面赫然写着——
永生协会副主席:赵韵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探索生命本质,追求终极和谐。
周琳:瞳孔地震.jpg
永生协会?
那不是褚博士警告过她的组织吗?
地下基地的校园是个相对单纯的环境,她的世界主要由教室、学生、食堂和宿舍构成。
那些吃饭聊天听到的勾心斗角、权力倾轧,对她而言更像是遥远的故事书里的情节。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搅进这样的旋涡。
可能是周琳的所思所想直白地挂在脸上,赵韵这双阅人无数的眼睛一眼看穿了她的疑虑。
她拨弄自己的红色大波浪,温声安抚着眼前这只快炸毛的小刺猬。
“别紧张,就是一个普通的学术交流机构。如果你有什么困惑……记得来找我哦。”
说完,她轻轻拍了拍周琳的肩膀,脚步轻快地跟上队伍,背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中。
事情正在朝着奇怪的方向极速滑去。
她原本以为这次任务只是普通的科考行动,可自从冰缝遇袭、褚博士的深夜警告、何铭小队的异常,再到现在的永生协会……
一切的一切都拼凑出某个她尚未看清,却已感到巨大寒意的黑暗真相。
令她不安的是——
何铭,还有他那几个沉默却让人安心的队员,没等船靠岸,便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
就像他们从未出现在这段航程中,从未在冰缝的寒风中背着她走过。
眨眼间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孤零零地站在风雪咆哮的码头,手里攥着一张冰冷的名片,像个被遗弃在巨大阴谋棋盘中茫然无措的棋子。
“呼~”
吐出一口浊气。
周琳攥紧名片,倾听巨浪的咆哮,抬脚朝地下基地走去。
山若不见我,我便去见山。
答案,她自己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