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夜霜重。
整个戚府红灯高悬,红绸绕梁,处处透着喜庆,正是嫡次女戚云琬奉旨嫁入锦王府的前夜。
宰辅戚衡的正夫人许氏膝下仅两位嫡女,长女戚云珊已于两年前出阁,次女戚云琬这桩婚事既是圣上亲赐,自然成了全家的头等大事。
此时,吉时将近。
正院的锣鼓声隐隐传来,庶女戚云晞和贴身丫鬟如意抬着暖炉轻轻搁在正院左耳房门边的矮几上,便转身往回走。
西北偏院的石阶上结着薄冰,她纤细的身子扶着墙根慢慢挪步,袖口沾了点雪,化在腕间的肌肤上刺骨的凉。
灶房的烟囱正冒着烟,今晚要蒸一夜的喜馒头,她还得回去烧火。
刚走至月洞门,耳畔传来悉悉索索的轻响,她不动声色地示意如意先去添柴,自己取下发髻上的银簪攥在手上。
那是生母越娘留给她的唯一物件,此刻倒成了防身的利器。
她敛声屏气,猫着腰躲在覆着雪的石榴树后,却听见墙根下有人压着声音在说话,一字一句都透着慌张。
“……我让春桃那死丫头在房里顶着,我们得快点走。要是被父亲发现,非扒了我的皮不可!”三姐戚云琬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
戚云晞轻抽一口气,连忙捂住嘴,倾耳而听,心中却已有一丝了然。
“别怕,我们从这墙根洞里钻出去,谁也不会知道,外面有人接应我们。”一个压得极低的男人声音。
她这三姐,果然要做蠢事。
戚云晞故意将脚边的积雪踩得簌簌响,等那男人在墙外催促得更急了些,才慢吞吞地从树后挪出来。
洁白的雪光映照在她素净的脸上,衬出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仿佛真的是个误闯的小可怜。
就在戚云琬的头刚探进洞口时,她突然扑过去,双手死死攥住戚云琬的脚踝,力道却控制得刚好,既让戚云琬挣不脱,又不至于惊动远处的巡夜人。
“三姐!你这是要去哪里?”她声音微微颤抖,音量刚好能让墙洞外面的男人听见,“这深更半夜的,若是被巡夜的瞧见,或是传到父亲耳中……三姐怎能让家里担这风险呢?”
戚云琬回头一看,是平日连抬眼瞧她都不敢的庶妹,眼中怒火瞬间烧起来:“臭丫头,你管得着吗?快给我放手!”
“我不放!”戚云晞用指甲暗暗刮过她那绣鞋上的金线,留下一道浅痕,那是出嫁时要穿的嫁鞋,若是留了痕迹,便是铁证,“你走了,圣上怪罪下来,我们这些庶出的,还不是要被拉去顶罪?三姐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要嫁,你去嫁!”戚云琬被戳中痛处,声音立即变了调,“父亲为攀附权势,把我推进火坑,那锦王慕容湛在边关落下残疾,半身动弹不得,性情还暴戾得很,我嫁过去岂不是日夜陪着个活阎王?父亲既不顾父女情分,便休怪我不念孝道!你这卑贱丫头也敢拦我?再不放手,我撕碎了你……”
“三姐慎言!”戚云晞稍提高声音,眼眶红红地看向墙洞方向,“锦王殿下战功赫赫,三姐怎能说这等不敬之语?要是被外人听去……”
这时,墙外的男人果然沉不住气,低喝一声:“琬儿!快些!”
戚云琬急得抬脚去踹,戚云晞却像早有预料般,顺着那股力道向后踉跄半步,后腰撞在石榴树的粗枝上,身子一歪,额头便磕在了旁边横生的矮枝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顺势跌坐在地,额角磕出个红印,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这一磕,倒是真疼。
“三姐竟为了个野男人打我……”她抽抽噎噎地抹着泪,手却不经意间拽住了戚云琬的裙角,“父亲要是知道了,定会怪我……没拦住三姐的……”
“少跟我扯这些。”戚云琬看着身后哭闹的庶妹,又听见墙外男人越来越急的催促,心头火起,狠狠甩开她拽着裙角的手,却没提防自己手中的漆盒一滑,“哐当”掉在地上,锁扣崩开,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
不是什么金银细软,而是一叠厚厚的信笺,和一支雕着并蒂莲的白玉簪。
“你!”戚云琬气得发抖,墙外的催促声已近嘶吼,哪里还有捡东西的空当。
她狠狠剜了戚云晞一眼,终究什么也顾不上了,转身将半个身子钻进墙洞。
戚云晞静静坐在雪地里,听着墙外石块归位的声响,越来越密,直到消失。
她嘴角悄然勾了勾,这才不急不躁地收拾好漆盒里的东西,慢慢爬起来,拍了拍裙摆上的雪,对着空无一人的墙根轻声道:“三姐,一路顺风。”
随即抱着漆盒转身往灶房走。
寒风里裹着正院的锣鼓声,时断时续。
如意正举着灯笼在门口张望,见她回来连忙迎上来:“小姐,您怎么去了这么久?”
“路上滑,摔了一跤。”戚云晞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微微发疼的额角,声音放轻了些,“对了,给明昭留的糖糕藏好了吗?别让厨房的婆子瞧见,那小子今日不知又哪里碍了母亲的眼,被罚去扫雪,连晚膳都没吃上,定要饿坏了。”
明昭是比她小七岁的同母弟弟,上个月刚过完九岁生辰。生母越娘本就体弱,生下明昭半年便撒手人寰了。从此,这对在戚府举步维艰的姐弟,便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
如意连忙点头:“小姐放心,藏在灶膛后面的瓦罐里呢,热馒头时顺便馏着,保准还是软的,我一会就送去。”
戚云晞“嗯”了一声,目光扫了眼灶房外堆着的柴火,低声道:“柴火够烧到后半夜了,等下你先去东厢房看看二哥,他前几日夜里值夜,受了些风寒,咳得厉害,若还没睡,就端碗热米汤过去。”
说着,她将手里的漆盒递给如意:“这盒子你亲手交给他,只说……让他今夜想法子送到父亲书房,越快越好,别经旁人手。”
二哥戚明承是夏姨娘所出。夏姨娘原是秀才之女,只可惜家道中落,才被父亲纳作妾室,性子最是温和不争,连带着明承的性子也稳重内敛。
“是,小姐放心!”如意连忙应着,双手接过漆盒,紧紧攥住,“奴婢这就去,亲手交到二哥手上,定催他今夜就送过去,绝不让旁人沾手。”说罢,便转身匆匆走了。
如意比戚云晞大两岁,打从云晞八岁那年起便跟在身边,这七八年的光景,早已成了最懂她心思的人,一个眼神便知轻重。
*
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
正厅里暖意融融,戚老夫人端坐在主位上,眼角的笑纹里都盛着喜气,下首两侧,宰辅戚衡与夫人许氏面带喜色并肩坐着,正低声商议着嫡次女出阁的细节。
“老夫人!老爷!大小姐出事了——”
李妈妈急促尖利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从厅外传来,众人俱是心头一紧。
紧接着,她人冲进了正厅,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发鬓散乱。
戚老夫人眉头一竖,沉声斥道:“放肆!大喜之日,府中上下谁许你如此喧哗?”话锋一转,已带上几分急切,“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李妈妈喘着气道:“三小姐她、她不见了!”
许氏腿一软,慌忙扶住桌案,脸色瞬间惨白:“老爷,这可如何是好?锦王府卯时三刻就要来接亲,只剩不到三个时辰了!”
“一群饭桶!连个丫头片子都看不住,是要把戚家的脸面丢尽吗?”戚衡狠狠将玉盏掼在地上,那“哐当”的碎响声,惊得一旁的许氏身子骤然一抖。
他却浑然不觉,转身对陶管家厉声道:“立刻调集府中所有亲卫,把城内外所有要道盯紧!记住,不要打草惊蛇,暗中行事,切不可走漏半个字!”
陶管家躬身垂首,颤巍巍道:“是。老奴这就去。”
戚衡转过身,目光望向失了魂似的许氏,声色俱厉:“天亮前找不回人,别说你我,整个戚家上下,都得去阴曹地府给皇家赔罪——”
“父亲,老夫人。”一个清冽如碎玉落盘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怯意。
众人齐齐循声望去。
戚云晞不知何时已站在正厅门口,一身素色粗麻裙,斗篷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额角的红印在烛光下格外显眼。
她福了福身,声音轻如羽毛,怯生生道:“女儿……女儿方才在西墙根,捡到了这个。”
说罢摊开手心,那支并蒂莲暖玉簪静静躺在她冻得发红的掌心里,明明玉色温润,却刺得许氏眼前一黑。
“这……这是琬儿的陪嫁簪!”许氏失声尖叫,顾不了体面地冲过来,“你在哪里找到的?琬儿她人呢?”
戚云晞怯怯地往旁边缩了缩,似真的被她吓到:“就在……就在一个墙洞边。还有个摔开的漆盒,里面……里面有好些信。”
她故意顿了顿,余光瞥见戚衡的脸色正一寸寸沉下去,“那些信上的字迹,不像是女子写的。”
“信呢?”戚衡声如寒铁,指节在桌案上叩出“笃笃”响。
“女儿不敢私藏,已送至父亲书房了。”戚云晞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的算计,“还有……三姐的嫁鞋上有划痕,还沾了墙根的泥灰,裙摆也勾破了。”
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戚衡仅存的一丝侥幸。
他霍然起身,一脚便踹翻身旁的梨花木椅,“反了!真是反了!”
戚老夫人抚着胸口顺了半天气,才颤声道:“衡儿,现在不是动气的时候!锦王府的仪仗眼看就要到府门了。”
许氏疯了似的抓住戚云晞的手腕,死死盯着她:“好晞儿!你是琬儿唯一的亲妹妹,你替她嫁!只有你能替她嫁!”
她急得几乎语无伦次,“锦王只见过画像,压根没见过琬儿真人!你俩只差一岁,眉眼本就有几分像,连夜拾掇拾掇,定能瞒过去!况且,锦王似乎对这桩婚事并不上心,当初呈画像时,他甚至连画像都未曾细看。”
戚云晞像是被吓得浑身发抖,手腕的骨节处传来钻心的疼。
“母亲!女儿不敢!”她挣了挣,眼泪恰到好处地滚下来,“女儿是庶出,又是罪臣之女所生,怎能……怎能玷污锦王府的门楣?”
“事到如今,哪还有你说不的份!”戚衡重重一拍案,怒道:“你若不嫁,戚家满门抄斩,你生母的牌位都要被扔进乱葬岗!”
这话确实戳中了戚云晞的软肋。
但她早料到父亲会这样无情,她僵在原地,眼泪流得更凶,仿佛真的被逼到了绝路。
半晌。
“女儿……遵父亲之命。”她抽噎着屈膝,俯身,额头重重一磕,颤颤道:“只是……女儿自小在偏院长大,身上穿的都是姐姐们挑剩的旧衣,连件像样的锦缎都没有。这般寒酸模样嫁入王府,若是被锦王殿下瞧见,或是传到宫里去,怕是……怕是要连累父亲和戚家……”
许氏慌忙接口:“我将琬儿的嫁妆份例都给你,你踏踏实实地嫁。”这时候哪里还能计较这么多?琬儿和全家的性命最要紧。
老夫人终于松了口气,连忙让人去取嫁衣:“快!快给四丫头梳妆!尺寸若不合身,让绣娘连夜改!”
夜色深沉。
一阵慌乱的准备后,戚云晞被丫鬟们簇拥着往梳妆房走。
经过书房时,她听见里面传来戚衡压抑的怒吼,夹杂着信纸被撕碎的声音。
她抬手抹了把眼泪,唇角悄悄上翘,又立即抿住。
那一叠厚厚的信笺里,字字句句都在嘲讽父亲的权势算计,以父亲的性子,被亲生女儿如此鄙夷,只会彻底寒心,足够让父亲断了寻回三姐的念头。
而此刻哭哭啼啼的自己,不过是顺了所有人的意,接过这场注定风波迭起的婚事罢了。
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红肿的眼,和额角那抹未消的红痕,亦难掩眉宇间的清艳。眉如黛染,目若秋波,哪怕眼下挂着泪痕,那点唇珠红得像颗樱桃,连铜镜的昏光都遮不住那份皮肉里透出来的莹润。
戚云晞对着镜中的自己,漾出一抹无人察觉的极淡笑意。
锦王慕容湛,冷酷狠戾如何?瘫在轮椅上又如何?
当个挂名王妃,总比在这戚府烧火打杂强,至少这样,她才能更好地护住明昭,能让他安安稳稳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