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曳,将整个戚府映得愈发喜庆。
然而,府内众人的神色却如坠热锅,丝毫不见半点嫁女的喜悦。
梳妆房里,戚云晞已换上了三姐戚云琬那身华贵的嫁衣,凤冠霞帔,熠熠生辉。只是,嫁衣的尺寸有些大,穿在她身上略显宽松,好在绣娘手艺精湛,用针线匆匆改过后,倒也看不出太大破绽;凤冠的尺寸虽有些松,却也能勉强固定住。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如意端着一碗红枣莲子羹走进来,见她已换好嫁衣,眼圈先红了:“小姐……”
戚云晞抬眼,从镜中看向她,唇角弯出淡淡的笑意:“哭什么?又不是去赴死。”
“可……”如意将瓷碗放在妆台上,声音压得极低,“方才奴婢去看二公子,他说……已将那漆盒送进书房了。老爷看了信,把书房的砚台都砸了,还说……说三小姐这是自寻死路,往后戚府再没这个人。”
“知道了。”戚云晞淡淡地应着,心中却在冷笑,有许氏护着,三姐便是捅出天大的篓子,到头来也只会不了了之。
她伸手去端那碗羹,刚碰到碗沿,又顿住了。
她望了眼窗外,残星点点,天边只泛出一点鱼肚白,西北偏院的方向静悄悄的,想来明昭已经睡熟了。
看来她没法好好跟明昭道别了。
“小姐,趁热喝吧,垫垫肚子。”如意催道,声音有些沙哑,“卯时三刻一到,锦王府的仪仗就该来了,怕是没时间用早膳了。”
戚云晞点点头,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甜腻的滋味漫开,却压不住喉间的涩。
她喝了小半碗,便放下勺子:“剩下的,明早给明昭送去吧。告诉他,往后在府里要谨言慎行,别再惹夫人不快。”
“是,奴婢记下了。”如意眼圈更红了,“那……二公子那边?”
“让他安心养病。”戚云晞看向镜中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就说……我走了,以后他便是明昭的半个依靠了。”
如今她要嫁入锦王府,明昭在戚府便少了一层庇护。二哥的存在,便是她能为弟弟铺下的,最后一分周全了。
正思忖着,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许氏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闯了进来,脸上堆着虚假的笑意:“晞儿,时辰差不多了,娘再给你嘱咐几句。”
她挥退左右,亲自上前替她理了理衣襟,指尖突然狠狠地掐住她手腕:“到了王府,少说话多做事,锦王殿下让你往东,你绝不能往西。记住,往后你是戚云琬,不是什么戚云晞!”
“女儿省得。”戚云晞垂下眼,掩去眸底的讥诮。
她这位嫡母,到了这时候还想着拿捏她,真是蠢得可笑。
许氏似乎还不放心,又压低声音威胁:“你生母的牌位还在祠堂的角落里搁着,明昭的前程也捏在戚家手里。你若敢耍花样,仔细想想他们的下场!”
“母亲多虑了。”戚云晞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女儿只求能活下去,断不敢给戚家惹麻烦。”
许氏这才满意地松开手,转身对婆子们道:“扶四小姐去正厅候着,别误了吉时。”
“是。”几个婆子齐齐应道。
戚云晞被婆子们架着胳膊,略松的红绣鞋踩在结了薄冰的地砖上,踉踉跄跄,几次险些崴脚,凤冠上的珠翠晃得叮当作响。
正厅里早已站满了人,戚衡穿着簇新的朝服,面色铁青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半分慈父的温情。
戚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佛珠,嘴唇翕动着,像是在为这场婚事祈福,又像是在暗自盘算。
就在这时,府外传来一阵震天的鼓乐声,伴随着马蹄踏雪的“哒哒”声,陶管家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老爷!锦王府的仪仗到了!”
戚衡猛地直起身,急切又带着几分心虚:“快!扶小姐出去!”
戚云晞被推搡着往外走,经过影壁时,眼角余光瞥见角落里缩着个小小的身影。
是明昭。
这个时辰,那孩子竟起身了,只穿了件单薄的棉袄,小脸冻得通红,正踮着脚往这边望,见她看过来,慌忙把脸埋进了袖子里。
她心头一紧,脚步顿了顿。
如意压抑着啜泣塞给她一个暖手炉,哽咽道:“小姐放心,小少爷有奴婢看着呢。”
戚云晞看了眼如意,深吸一口气,收回目光,跟着喜娘跨出了戚府大门。
“吉时到——”司仪的高喝声穿透喧嚣,在庭院里回荡。
喜娘将红盖头轻轻盖在了她头上,瞬间隔绝了所有光线。她只觉眼前一片刺目的红,像浸了血的布。
恍惚中,有人扶着她的手臂,将她引上了花轿,轿身猛地一晃,随即她感觉到花轿被缓缓抬起。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那支并蒂莲暖玉簪,指尖被勒得生疼,却正好压住她心底的那份颤动。
那是她亲手递到父亲面前,断了嫡姐后路的铁证,如今却成了她的嫁妆。
一路上,她隐约听见外面有人议论,说锦王虽卧病在床,没有亲自来接亲,却极重脸面,连迎亲的马匹都是从边关选的良驹。
“重脸面?”戚云晞在心里嗤笑,攥着玉簪的手指更用力了些。
一个半身瘫痪的王爷,连亲迎都做不到,偏要在马匹上摆足排场。这些虚礼,给谁看?
除非……这“瘫痪”的名声,本就是他想让人看见的。
仪仗穿过半座京城,花轿终于停了。
轿外传来一声恭敬的通报声:“王爷,花轿到了。”
戚云晞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慕容湛来了。按规矩,新郎需亲自迎新娘下轿。
可他是瘫子,自然可以不必守这规矩。
可他若真不来……这场婚事,岂不成了王府对外的一场敷衍?
念头刚落,红盖头被一丝极轻的风拂动,那红绸带着凉意掠过她脸颊。紧接着,一股清冷的梅香钻了进来,混着淡淡的药味,是种很特别的气息。
她垂着眼,透过红盖头的缝隙,看见了半座轮椅和一双云纹锦靴停在轿前。
那靴筒很高,几乎遮到膝盖,料子是上等的云锦,却在脚踝处绣着一圈不起眼的银线。
“王妃,请下轿。”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像刚从睡梦中醒来,透着几分慵懒。
戚云晞指尖一紧,连带着心尖也颤了一下。
这声音……和三姐口中“暴戾如阎王”的描述截然不同。没有戾气,甚至听不出喜怒,却像一张无形的网,轻轻罩下来,让她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喜娘乐呵呵道:“王妃,慢点,小心踩着红毡。吉时到啦,跟老身来,稳稳当当入府咯!”
说罢便扶着她,缓缓走下花轿。
戚云晞的脚刚落地,便听见旁边传来轮椅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
盖头遮住了视线,她看不见他的模样,只能凭声音判断他的位置,就在她身侧三步远的地方。
她跟着那轮椅迈着脚步,步子放得极轻。
忽然,旁边的轮椅又“轱辘”响了两声,似乎是转向了府内。
“进来吧。”他淡淡道,语气仍听不出情绪。
戚云晞被府里的丫鬟接过,亦步亦趋地跟在轮椅侧边。
红盖头的缝隙里,她看见他垂在轮椅扶手上的手。
那是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肤色比常人略白,指腹却带着薄茧,那绝不是常年卧病、养尊处优的手该有的模样。
她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穿过朱漆大门,绕过雕梁画栋的回廊,空气中的梅香越来越浓。
她听见远处传来乐声,还有宾客的喧哗,却都像隔着一层冰,模糊不清。只有身侧那轮椅滚动的声音,清晰得像敲在心上。
繁琐的礼节过后,戚云晞揣着那份沉甸甸的忐忑,被人扶去了后院,送入了新房长乐轩。
喜娘说了些吉祥话,笑着将喜秤递给慕容湛,他坐在轮椅上,极其随意地一挑。
凤冠下,新娘红妆灼灼,玉貌流光。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更显灵动明艳,顾盼生辉。
新房内骤然一静,观礼的永真长公主开口笑道:“好一位绝色王妃!湛儿真是好福气!”
少女垂着眼眸,没有听到慕容湛的回应,却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带着玩味,像鹰隼盯着猎物。
在满室的贺声或恭维声中,两个人饮过合卺酒,至始至终,戚云晞都没有抬眼看清楚她那位所谓的夫君。
*
直到洞房花烛夜,重新沐浴更衣的戚云晞,坐在铺着大红喜被的床边,红绸帐幔落下,将满室的喧嚣隔绝在外,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声,擂鼓般响。
她悄悄抬手,想把头上的凤冠摘下来松口气,指尖刚碰到流苏,却听见门外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来了。
戚云晞立刻缩回手,重新坐直了身子,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连呼吸都放轻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清冷的梅香混着药味重新涌了进来。
轮椅停在帐幔外,距离床榻不过三尺。
他抬手挥了挥,随侍的近侍躬身退了出去,洞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
帐幔外的人久久没说话,她也屏息凝神,不敢多出半分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瘫在轮椅上的男人,见自己的新娘始终垂着眼帘,竟透着几分意料之外的沉静。
他支起半边身子看着她,漫不经心地道:“戚家送来的赝品,倒比正品有趣些。”
戚云晞的心倏地一紧。
完了,这就被识破了?
她睫毛一颤,指甲在袖中死死掐着掌心,逼出几滴眼泪,颤巍巍地哭道:“殿下饶命……臣女并非有意僭越,实在是……姐姐她昨夜走了,臣女也是被逼的……父亲说,若是臣女不嫁,就要……就要把臣女和幼弟赶出府去……”
她一边说一边哽咽,那话半真半假,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留一个被逼无奈的可怜模样。
帐幔外安静了片刻,然后传来他低低的笑声,轻嗤道:“被逼?本王怎么听说,是你拿着你姐姐的信物,亲手送到戚大人面前的?
戚云晞的眼泪戛然顿住。
他竟连这个都知道?!
她正琢磨着该如何圆过去,一只长臂伸了过来,帐幔突然被掀开。
烛火的光倏然涌进来,她下意识地眯起泪眼,一时有些适应不来。
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轮椅上坐着的男人。墨色锦袍,乌发用玉冠束起,侧脸的轮廓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清晰,鼻梁高挺,唇线分明。
他微微侧着头,凤眸半眯着,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那双眼眸里,哪有半分病气?只有洞悉一切的锐利,和藏不住的……疯狂。
男人伸出手,指尖落在她额头那道尚未消去的红痕上,轻轻抚了抚,缓缓下移到她唇上,指腹在她嫣红柔软的唇瓣上反复摩挲,轻描淡写道:“戏演得不错。”
“只是……”他俯身凑近她,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上,像毒蛇吐信,“在本王面前,就不必装了。”
“毕竟,”他的指尖忽然一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凤眸里的笑意变得狠戾,“本王最擅长的,就是拆穿别人的把戏。”
戚云晞浑身一僵,泪珠簌簌落下,看着眼前这张俊美却危险的脸,忽然明白了。
他什么都知道,从她攥住三姐脚踝的那一刻起,便知道了。
而他,竟默许了这场戏。
为什么?
她还来不及细想,男人已转动轮椅驶向门口,只留下一句:“安分些,别耍花样。本王的耐心,有限。”
门被关上,房里又只剩她一人。
她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手指悄然攥紧,心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既看穿了她是替嫁,为何还留着她?是想看她如何在王府里挣扎求生,还是……早有别的盘算?
不,她不能倒,明昭的安稳还系在她身上呢。
龙凤红烛燃了近半,映着她眼底燃起的斗志,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