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熹微未明,戚云晞便睁开了眼睛。
自记事起,她在戚府的日子,日日如履薄冰,早已养成天不亮就醒的习惯。她比谁都清楚,多一刻警醒,便少一分祸事。
可刚支起身子——
“王妃。”
一声齐整的唤声自身侧响起。
戚云晞一愣,扭头望去。
只见四个皆穿着水绿袄裙、长相清秀的丫鬟,个个垂着眼帘,不知已侍立了多久。
四个丫鬟显然对新王妃独自就寝并不意外。毕竟,谁都知道,王爷的身子骨,原就担不起寻常夫妻的亲近。
最左边的丫鬟躬身道:“王妃,奴婢们伺候您梳洗更衣吧。”
戚云晞立即敛了神色,摆出一副端庄姿态,微笑道:“你先报上名来,我记一下。你们几个也依次报上来吧,往后在这长乐轩,总得有个称呼才是。”
“奴婢雪晴。”
“奴婢玲珑。”
“奴婢紫菱。”
“奴婢灵玉。”
四个丫鬟垂着眼帘一一自报,领头的雪晴又道:“王爷大婚,贵妃娘娘特意吩咐奴婢们过来伺候王妃,也让王爷少些挂虑。”
戚云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四个丫鬟,雪晴神色沉静如潭,透着几分持重;玲珑眼尾微扬,眸光机灵;紫菱垂着眼帘,瞧着性子偏静;灵玉微微侧着头,看似专注听着,倒像是个心里有算计的,特别是那眼神里似乎还透着一丝……不屑。
她收回目光,笑意温软,只是眼角仍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朦胧:“劳烦贵妃娘娘挂心了,也辛苦你们几个大清早便候着。”
说罢,她眼神再次扫过四人,目光在灵玉脸上稍作停留,很快便若无其事移开,笑意未减:“我初来乍到,许多规矩都不懂,若有哪里做得不妥,还望姐妹们多提醒才是。”
雪晴微微躬身:“王妃言重了。伺候王妃本就是奴婢们的本分,谈不上辛苦。”
玲珑见新王妃竟没有一点架子,笑着道:“王府规矩虽多,却也不难学。王妃聪慧,日子久了自然熟稔。”
紫菱也轻声接话:“若真有不懂的地方,奴婢们自当尽心回禀,绝不敢怠慢。”
灵玉嘴角牵了牵,像是勉强挤出的笑意:“王妃客气了。不过是些分内事,谈不上提醒。王妃是主子,自有主子的章程,奴婢们哪敢多嘴。”
戚云晞微微一笑,心中对这四个丫鬟有了数,她便准备起身。
雪晴随即端来一盆热水,铜盆里的热水冒着袅袅热气,玲珑利落地绞好帕子递给她。
戚云晞抬手接过温热的帕子,状似随意地问:“王爷平日也起这么早吗?还是说……身子不适,总要多歇些时辰?”
灵玉正往妆台上摆梳篦,闻言动作顿了顿,却没接话。
玲珑忙笑着答:“王爷作息一向规律,只是近来天寒,偶尔会晚起片刻。”
戚云晞用素帕轻拭完脸,继续像随口聊天:“这样啊……那用药时辰怕是也得掐准了。”
她放下帕子,见紫菱已将梳篦持在手上候着,一边朝她走一边道:“等下梳洗妥当,还得劳烦你们引个路。毕竟是头回伺候王爷用药,走错了地方耽误了时辰,恐怕不妥。”
昨夜被那人揭穿了身份,竟还早早派了丫鬟来伺候,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得去会会他。
紫菱身子明显僵了一下,轻声应道:“是,王妃。等您梳洗好了,奴婢……奴婢们就引您过去。”
梳好发髻,戚云晞起身选了件素雅的月白色襦裙,吩咐道:“雪晴,你去小厨房看看王爷的药煎好没有?若是好了,便仔细装好,给我拿过来。”
“是。”雪晴福了福身,领命去了。
*
腊月晓风卷着碎雪打在廊下挂着的宫灯上,晃得暖黄的光晕也跟着颤。
戚云晞由紫菱引着穿过抄手游廊,雪晴拎着食盒紧随其后,她与紫菱两人神色都有些异样,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都被戚云晞温和的目光压了回去。
她瞧出这两丫鬟藏着话,却偏不追问,只若无其事地慢悠悠走着。
“王妃,前面就是靖和堂了。”紫菱指着前面,声音细若蚊蚋,“王爷……近来多在里头歇着。”
戚云晞顺着她指的方向,抬眼望去,只见青灰色的屋宇隐在松柏后,窗纸上已透着昏沉的光,只是半点人声动静都无。
她心头微沉,面上却笑盈盈:“多谢你引路。”
雪晴上前一步,将食盒轻轻递到戚云晞面前,谨慎地提醒:“王妃,药刚煎好,还烫着呢。只是……如果王爷说这会儿不想喝,就先搁着。”
“不想喝?”戚云晞接过食盒,眸光微闪,“王爷身子不适,哪能由着性子来?”
灵玉不知何时也跟来了,此刻忽然开口,那语气不像是提醒,倒像是警告:“王妃,王爷歇着时不喜人打扰,便是太医,也得在外头候着。”
“哦?”戚云晞垂眸望着食盒,带着几分天真道:“可药凉了就没效了。我虽是新妇,却也知道‘侍疾’二字的分量。王爷怪罪下来,我担着便是。”
她说着便要推门,紫菱急得忍不住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眼里满是慌张。
戚云晞却像没察觉,伸手便要去敲门环,刚触到那冰冷的门环,门内忽然传来几声极轻的咳嗽。
门“吱呀”一声开了。
昨夜见过的那个近侍从门内走出,他看了眼戚云晞手中的食盒,躬身道:“王妃,请将东西交给奴才便是。”
戚云晞故意将声音提高几分,声线柔婉,充满关切:“王爷起身了吗?臣妾刚听见王爷咳嗽,实在放心不下,不知可否让臣妾进去伺候?”
“何顺,让王妃进来吧。”男人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刚咳过的沙哑,意味不明。
戚云晞扬起安抚似的浅笑,回头对丫鬟们吩咐道:“你们在外头候着便是。”
踏入屋内,浓重的药味先一步扑面而来,比药碗里的气息更甚。
窗棂漏进的天光落在男人身上,他正斜倚在软榻上,玄色锦袍松松系着,领口露出的脖颈线条却意外利落。
他半合着眼,长长的睫毛轻垂,瞧着确实病弱,可松垮衣袍下勾勒出的腰线却意外清瘦劲挺,绝不像常年卧病、气血亏空之人该有的模样。
那线条里藏着的紧实感,倒像是常动筋骨才养得出的。
便是二哥那样正常的书生,也养不出这样的体态。
戚云晞将食盒搁在旁边的小几上,屈膝福了福,声音软软糯糯:“王爷醒着?若不嫌弃,臣妾想亲自服侍王爷。臣妾刚听到您咳嗽,这药趁热喝了才好得快些。”
男人缓缓睁开眼,眸色分明深不见底,却偏要装出几分昏沉:“有劳王妃。”
“该做的。”戚云晞打开食盒,从药盅里小心舀出汤药,又细细注进白瓷药碗中。
这才坐在榻沿,舀了一勺轻轻吹凉,递到他唇边,“臣妾笨手笨脚的,若烫着王爷,还望恕罪。”
男人张口饮了那勺药,瞬间便蹙了眉,淡淡道:“放着吧。”
“还剩大半呢。”戚云晞没有停的意思,又舀了一勺,温柔地吹凉,竟然娇嗔道:“太医说这药得连喝七日才有效,王爷怎能半途而废?”
药勺刚递到他唇边,戚云晞手腕却忽然一抖,半勺深褐色的药汁猝然泼溅出来,大半溅在了他玄色锦袍的前襟上,余下几滴顺着领口滑进衣襟,洇出深色的痕迹。
“呀!”她低呼一声,药碗“当啷”磕在小几上,跟着半碗药汁晃出,溅湿了她的袖口。
她慌忙放下勺子,赶紧擦拭他衣襟上的药渍,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臣妾该死!竟笨手笨脚弄洒了药……王爷恕罪,臣妾这就给您擦干净!”
她一边说一边又去解腰间的帕子,可是心越急越慌,帕子越抽不出来,眼泪已经先滚了下来,砸在他衣襟的药渍旁,混着药渍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垂着头,长发遮住半张脸,肩膀微微发颤,瞧着是吓坏了的模样,楚楚可怜。
眼神却偷偷朝眼前的男人瞟去。
他竟纹丝未动。
玄色锦袍上的药渍还在往下渗,靠近心口的位置已湿了一片,可他斜倚的姿态半分未挪,只是眸色更加深沉,落在她发顶的目光带着说不清的意味。
他喉结极轻地滚了一下,眼角却好像压抑着什么笑意。
“无妨。”他的声音不喜不怒,手却忽然轻轻捏住她正忙乱的手腕,那力道不重,却不容挣脱,“不过是件衣裳。”
戚云晞被他捏住手腕,身子僵了一瞬,连忙跪在地上,随即哭得更凶了,一边掌嘴,一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臣妾没用……这药是太医特意嘱咐的,洒了不说,还污了王爷的衣袍……臣妾这就去取干净的衣裳来,再让小厨房重煎一碗药……”
“不必。”他松开手,修竹般的手指向下滑至她掌心,用了些力道,“何顺在外头,让他处理便是。”
他目光扫过她湿透的袖口,忽然淡淡补了句:“倒是王妃——袖口也湿了。仔细着凉。”
说到“王妃”的时候 ,他却故意拉长了语调。
戚云晞一愣,抬眸时正对上他那深不见底的凤眼。那眼里哪有半分被冒犯的怒意?分明藏着几分玩味,像是在看一场精心编排的戏。
她心头一凛,连忙低下头,用帕子胡乱擦着泪眼,声音哽咽:“谢王爷体恤……是臣妾愚笨,扰了王爷安歇。”
额——
原来他早就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竟被他看得明明白白。
原是想逼他露出些破绽,也让他落下把柄在自己手上……
可折腾了半天,还是被这人拿捏了。
这男人真难应付。
她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却见他缓缓侧过身,对着门外扬声道:“何顺。”
门外的侍从立刻恭敬地应了声“奴才在”。
“取件干净的锦袍来。”他顿了顿,目光又落回她身上,在她湿透的袖口上停留片刻,添了句,“再给王妃拿件披风,她袖口湿了。”
戚云晞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这疯批,不仅没怒,反倒顺坡下驴,连带着给她递了台阶。
这是……嫌戏还没看够,要陪她把戏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