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疏远的争吵不会轻易翻篇,盼鸢跟她爹从开学到现在仅通过收付款这个途径联系。
中年人不会用嘴道歉,尤其是掌握了多年生杀大权的父母一辈。这种事还偏偏降临到了江陵头上,跟女儿和好的难度
盼鸢生日这天,江陵买了蛋糕放冰箱里,极度朴实又干巴地给女儿留了句:
冰箱里有蛋糕。
周六在家,盼鸢临近中午十二点才醒,她一身紫藤碎花睡衣晃悠进厨房,扯下那张贴在冰箱门上的纸张反复翻看。
心想,什么破纸,连句生日快乐都没有。
字少没诚意就算了,这‘贺卡’的成分还十分草率,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半页纸。
盼鸢打开冷藏层,里边躺了个十寸左右的两层冰淇凌蛋糕,奶油搭配是偏少女的粉白色,中心窝着一只用奶油雕的红眼兔子。
比送蛋糕一事更令盼鸢意外的是,江陵居然记得她爱吃的口味?
而且她属兔。
盼鸢一个人解决不掉,也不可能坐下来跟江陵一块分享这块试图化干戈为玉帛的道歉礼。
最重要的是不想浪费,于是她很没骨气地提去了对面的林筱家。
“你不等晚上吗?”林筱连人带东西将盼鸢领进了门,懒洋洋地靠在门边问她。
盼鸢两三下换好鞋,边往客厅走边无所谓地说:“随便啦,自从我妈走了之后,我就没过过正经生日了。”
“要不是江陵这个人今年良心发现,我连块蛋糕都吃不上。”盼鸢将蛋糕丢在茶几上,往练舞室瞄了眼,想看看林盈在不在。
不等盼鸢千呼万唤,林筱极有预见性地把林盈从练舞室喊了出来:“来,跟你姐一块给你小鸢姐过个生日。”
“白天吗?”林盈探头探脑地扫了扫客厅,明亮晃眼,哪有一点过生日的氛围,她蹦向阳台,说:“我去把窗帘拉上。”
“真机灵。”盼鸢大爷似地躺在沙发上说,眼角带笑地跟随林盈的身影到落地窗前。
林筱走过来,一拍她大腿侧:“寿星坐中间,过去点儿。”
点了蜡烛,唱了生日歌,仪式一成,盼鸢连愿望都懒得许,一口气就把所有蜡烛吹灭了。
林筱拿相机俯拍了张带蛋糕的三人合照,传给盼鸢,她就用这张照片发了条生日动态——
17岁,就这样过啦。
黄昏时分的第一片晚霞覆在天际线上,盼鸢心情愉悦地哼着自己编的小曲儿,穿过小区楼下花圃时,接了一通宁思言的电话。
“看到你更新的动态了。”他的嗓音有些局促,调整了会儿才说:“生日快乐。”
上次“视频”事件的分歧,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明显的介怀,看似能够互相理解,实际各自的意志默契地走向了分裂。
宁思言后来说,不会再做这件事了,希望她不要为此生气。否则他的罪过更大了。
盼鸢收拢思绪,拉远手机看了眼时间。
照片才发出去五分钟,他这么快就注意到了?
也可能是自恋作祟,她有些受宠若惊,清了清嗓子,说:“谢谢。”
“明天,要不要出去玩?”宁思言语带期待,看着窗外的天色,今天已经来不及约她出门了。
盼鸢两步跨进电梯,腾出手,按下楼层:“具体玩什么?”
“……嗯。”宁思言在脑中搜索了一秒,说:“过山车。”
游乐园啊……盼鸢仰头心想,这种娱乐方式自她上初二之后就在生活里销声匿迹了。
“好啊。”盼鸢欣然答应,似乎两个人一星期前闹的不愉快就这么揭过去了。
“那……”宁思言放缓语速,克制住难掩的兴奋:“明天见。”
“嗯,明天见。”
放下手机,宁思言如释重负地敛下眼睫……还好她没有不理他。
他当初所谓的‘帮助’,掺杂着性格里不干净的那部分,长久的压抑随着作恶释放。宁思言明确知道这事儿办得有多上不得台面,可对结果的期待远胜过考虑手段的明暗。
最后他还是做了,也认了。
他原以为她看到自己这不堪的一面会愤怒,会质问,她却只是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头。
好像在告诉他,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哪怕你错了。
盼鸢在林筱家待了一下午,回到家,江陵还没出现在客厅,最近学走了小雪的毛病,老是早出晚归,酒也很少喝了。
“转性了?”盼鸢嘀咕着,将提回来的一块蛋糕塞进了冰箱。
她回卧室拿了笔,将那张草率的卡纸翻到背面,在上面照猫画虎地回了句‘还剩一块’,重新贴在了冰箱门上。
第二天,盼鸢打车去了附近的游乐园。
刚下车,远远就望见宁思言提着个精致的礼盒在入口等她。
盼鸢走近,宁思言把手里的东西往她跟前一送,温声说:“补你的生日礼物。”
“啊?”盼鸢完全没想到他会弄这一出,怕里面是她负担不起的内容,手都不敢抬。
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收下吧,不是很值钱的东西。”看出她的犹豫,宁思言干脆改口。
盼鸢这才勉强挤出一个松了口气的笑容,说:“谢谢,有心了。”
坐完一趟过山车下来,宁思言脸不红心不跳,就乱了点头发,拨两下发型又回来了。
盼鸢就不行了,她老人家太久没玩这种刺激项目,下来之后双腿发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形势不对,她撇下宁思言跑向厕所,匆忙溜进一个隔间,吐了个昏天暗地,上午刚吃的面食全交代出来了。
“你还好吗?”宁思言看着她一脸菜色地从厕所走出来,还扶着额头,脚步不自觉地靠近,神色紧张地看着她:“我不知道你反应这么大,下次还是换……”
“没事没事,我太久没玩了而已。”盼鸢摆手打断他,嘴里发苦,接过宁思言递来的水喝了一口:“现在我肚子里除了水,什么也没有了。”
她跟自己的身体置起气来,颇有种越挫越勇的斗志,看向远处的大摆锤,手指豪迈地戳了过去:“继续!”
宁思言心尖一颤,看她如看癌症晚期的病人,劝她说:“下次吧,一会儿你在上面晕过去怎么办?”
“我有那么脆弱吗?”盼鸢撅嘴反问,撩了撩刚才洗脸被打湿的几缕头发,水珠飞溅:“这不是有你坐我旁边吗?你接住我呀。”
“……嗯。”宁思言低低地笑了声,给她递纸巾擦脸,认真地思考了下:“身体暂不评价,至少你的心理素质很强。”
盼鸢接过,憋了一秒,看着宁思言咧嘴笑了出来。
心理素质强大的盼鸢还是听了宁思言进献的谏言,就是可惜了门票钱。
宁思言买的是两张二百多的通票,足够他们玩转园内所有项目,谁知道她的身体实在不争气,两个人宠幸了一个过山车就偃旗息鼓了。
这趟出游放的全是宁思言的血,盼鸢替人着想的毛病犯了,小小地肉疼了下。
临走时,宁思言去园内的寄存柜拿她的生日礼物,盼鸢就趁机坐了一趟时间不长的旋转木马,心想多少回点儿本。
宁思言大概不了解她新鲜的惜金心理,辗转回来找她,看到盼鸢坐在彩虹马上起伏的幽怨身影,忍不住笑出声来。很快,他又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眷恋,于是不笑了,遥遥地,眉眼忧虑地望着她。
盼鸢对此全然不知,沮丧地抱着马头缓解胃里的空虚,以及精神上对金钱太易流失的惆怅。
宁思言停到盼鸢那一面行进轨迹前,考虑到她的胃,说:“走吧,我们去吃点东西。”
“还有一圈,等我。”木马带着她摇晃而过,盼鸢着急地回头看被甩在身后的宁思言,要不是还有其他小孩同坐,她恨不能现在就叫停。
朝园门走去,盼鸢三步一回头,遥望着渐行渐远的游乐设施,宁思言问:“还是不想走吗?”
“我可惜票钱。”盼鸢将饱满的唇拱成了个倒u型。
宁思言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的经济状况,解释说:“没事,这在我的经济承受范围内。”
“那也心疼啊。”盼鸢哀怨道。
宁思言这才了然她刚才坐旋转木马的心情,轻叹一口气,嘴角带笑地感慨道:“我倒觉得它已经超额完成使命了。”
期末考前一周,盼鸢周末在家复习,刚系统梳理完一遍政治科目的知识体系,就收到了盼悦隔着千山万水发来的邀约。
子春:[放假没?]
子春:[转账]
子春:[给你机票钱,来枫城找我。你前段时间不是说迷茫,想象不到以后的生活吗?姐带你看看具象化的未来。]
盼悦最近把手上的事一股脑都忙完了,给自己抬了两周的假,手上一空,救世主的瘾就犯了,她心想,拖得是久了点,但是时候提前开解一下她表妹的小脑瓜了。
盼情没离世前,他们一家三口也经常出去旅游,去过国内外不少地方,对以繁华著称的枫城自然也不陌生,但一般看完5A景区就收拾行李走人了,几天的光阴,只够瞅一眼享誉的山水,对于具体的生活还真没个数。
盼悦字里行间都透着热情,盼鸢不忍心浇灭,对着购买头等舱绰绰有余的转账也不矫情,一口答应下来。
飘:[还没。]
飘:[一周之后才考试,我这几天在复习,考完我立马飞过去找你。]
子春:[说好了就不许鸽我。]
子春:[来的路上注意安全,我在机场外等你。]
飘:[好。]
期末考试一过,盼鸢第二天就独自搭乘航班飞往了枫城。不等盼鸢下飞机,盼悦就开着她那台五十来万的捷豹在机场外当起了候花使者。
穿着黑色长裤配白色棉质上衣的盼鸢一在出口现身,盼悦就在人来人往中一眼认出了她。
为了方便认人,盼悦早就降下了车窗,手臂搭在窗轨上,对走过来的盼鸢一扬眉:“上车。”
在副驾驶系好安全带,盼鸢扭头看打扮得光鲜亮丽的盼悦。她一袭黑色吊带及膝长裙,贴身勾勒曲线,妆容精致,性感又妩媚。
她不禁低头瞅了眼自己的上衣,自惭形遂,问:“我们去哪儿?”
“保密,一会儿到了你就知道了。”盼悦卖起了关子,指尖在方向盘上敲了敲,颇神秘地冲盼鸢眨眼,驱车离开:“饿不饿?”
盼鸢无声摇头,望向窗外一望无垠的空旷平地:“在飞机上吃过了,现在还不饿。”
“行。”盼悦边说边点头,微露笑容:“那就直接去。”
她带盼鸢去自己的母校逛了一圈,感受大学的氛围,人来人往,就是走路费腿,进了阶梯教室,坐在后排听了几节课,看不同课程的教授在课堂上或是激情四射或是幽默风趣地高谈阔论。
盼鸢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与她们学校的教师不一样,知识储备非一般地丰富,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短短几句话博古通今。
各方面都逼仄的高中讲究将明确范围内的知识学精学透,注重反复练习。在二中,老师是天,一道题怎么解,老师的思考和答案才是权威,基本不容置喙。
这里却可以有不同的意见,学生不必和老师的思想统一战线,答案不唯一,时有火花碰撞。老教授们也不怎么管纪律,秉持一种‘你学得进就学,学不进随便你’的无谓态度。
离开学校,盼悦又领着盼鸢进了超大型商场购物,笑容满分的工作人员给她递推车,她道谢接过,边往里走边对盼鸢说:“你之后就考到我这个城市,到了这儿,我罩着你。”
说完,盼悦拍拍推车把手,示意盼鸢:“先囤点你爱吃的东西,一会儿咱们再上去买衣服。”
买完零食,俩人溜达到商场三层,进了一家装修简洁的服装店。刚进门不到一分钟,盼悦就接了个电话,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回头急匆匆地叮嘱盼鸢:“你随便看看,有喜欢的就试。一会儿回来我刷卡。”
盼鸢目送她的背影停在走廊外,与人笑着交谈,她回神,随手翻了件靠近自己的白色T恤,三千块,这价格吓得她睁圆了眼。母亲走后,她再也没有穿过这档价格的衣服了。
盼悦走回来,看盼鸢在研究价签上的数字,单手勾下黑色墨镜,对她露出一双凤目,随性地说:“来两件?”
这语气就像是在挑两颗白菜,盼鸢心想,我去菜市场都没这么从容。
她无声摇头,嘴角向下抿着,惶恐的表情时刻都在出卖她揭不开锅的钱包。
盼悦忽而想到了什么,心中一涩,暂且收了脸上财大气粗的笑容。
手上的电话铃又响了,瞄了眼屏幕,是个老熟人,盼悦懒得走动,按下了通话键:“找我什么事?”
“啊?没什么。”盼悦说着,将一条手臂搭在了盼鸢肩上:“最近休假,带我山里的表妹见见世面。”
盼鸢自尊受挫,抬起手肘就撞了过去。
盼悦说时正看着她,勉强预判了一手,通讯工具还是险些从手上掉下去,她边捂着手机边哈哈大笑:“不跟你说了,我先带她吃饭,晚点聊。”
挂了电话,盼悦伸手揉了把盼鸢蓬松的头顶,笑说:“小屁孩儿,不禁逗。”
“还有一年我就十八了!”盼鸢白了她一眼。
“十八岁是个什么很了不起的年纪吗?不是天才,除了年轻就只有年轻。”盼悦哼声,抱起双臂,笑得更欢了:“乖乖当小孩儿吧。”
盼鸢不明白这道理,心中幽怨疯长。
盼悦拿起一件上衣,对着盼鸢上下左右地比划,看是否合适她:“别老想着长大,成年人的世界很苦的,随时都面临着被人同化和改变的风险。”
盼鸢对她传授的老油条经验一窍不通,没有切身经历过,也没有相应的深刻体悟,就只能左耳进右耳出。
她沉默着,任由盼悦拽着自己的手臂摆弄。
试完两套衣服和裙子出来,盼鸢站在镜子前扭动纤细的身段,问坐在沙发上翻着某本杂志的盼悦:“你带我玩这么久,你对象怎么办?”
“我早失恋了。”不提还好,盼悦一点就炸,啪地合上杂志,破口大骂道:“妈的,劈腿了这个狗男人!说什么我工作太忙了,经常见不到我人,结果被我发现是管不住下半身,跟别人好上了。”
随口一问就捅娄子,盼鸢感觉自己有点乌鸦嘴天赋,低眉问道:“所以?”
盼悦眼皮凉凉一挑,冷哼一声:“所以他找借口想踹了我。”
“然后呢?”
“被我光荣地扫地出门了。”
此话一出,盼鸢对她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肃然起敬,眼神赞赏地冲她竖起拇指:“姐姐,果断。”
“不然呢?”盼悦随手将杂志丢在一边,支着额头说:“那会儿快过年了,我才不想被这种人渣影响新一年的心情。”
“怪不得……”盼鸢嘀咕道,原来她今年过年来找自己的目的是想远离伤心地,顺便疗伤。
“没事。”成年人的感情是她的盲区,盼鸢只好使出她朴素的观念安慰表姐:“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而且……”盼鸢琢磨道,不知怎么地,她忽然想起了宁思言。除了监控那件事,他好像从没做过什么让自己为难的事,还经常接住她的情绪,也不会让任何一句话落在地上。在跟他来往的时间里,除了自己那点对于异性的害羞和退缩偶尔出来作祟,其他时候,她在他面前好像都挺自在的。
有了宁思言作为对比,盼鸢几乎是脱口而出一句:“一个让你难过的人有什么好留恋的。”
“哦?”盼悦放下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盼鸢也只是随性一说,没想到会歪打正着地戳中她的心窝,对上盼悦探究的眼神,她天真无邪地说:“难道不是吗?你前段时间不是还发了一个动态,说你是那种有没有男人都会过得很好的人么,还是说,那只是你作为成年人的逞强?”
盼悦心里咯噔一下,完全没想到这稚气未脱的小孩儿能看穿她的伪装,大脑宕机了整整三秒,才在她走向换衣间时恢复了运转。
说不难过是假的,爱的时候是真爱,可惜对方的热情就像蜿蜒过山间的河流,从来都是途径此地,不会为哪片风景停留。
以前刚好上,就算她临时加班赶项目,他也会开车来接,在楼下一等就是几个小时,见了面也毫无怨言,反而抱着她嘘寒问暖,问她饿不饿,她要是说大半夜吃东西怕变胖,他就会变着法儿哄她,说太瘦也不好,健康的体魄才是第一生产力,何况你也不靠美色产出价值,不必用心经营,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盼悦从记忆里回神,竟发觉眼眶酸涩难耐。
斯人已去,但美好是真的。
只是白头偕老对欲望多如牛毛的现代人来说实在难如登蜀道,在一个人身上追求对爱情终极幻想的实现,也得看对方是否有意齐头并进,如果没法一条道走到黑,不如就从下一轮芳菲里再找找。
盼鸢换回原来的衣服出来,乖觉地坐在了盼悦身边。
盼悦早已已经悄悄抹了眼泪,眉梢升起笑意,揽住盼鸢的肩膀说:“你这个小孩儿,偶尔也能给我带来灵感嘛。”
“走!”盼悦起身,指着门口的方向:“奖励你陪哀家吃私房菜!”
一星期后,盼鸢从枫城平安回到了清河。
在俯瞰万物的飞机上,长达四小时的旅程,在此期间,盼鸢神思万千。表姐只用短短七天就给她编织了一个真实可触的梦,高大的校门,街道彻夜不眠,喧闹永不落幕,好像只差高考这临门一脚,她就能抵达。
她现在分不清什么是好的坏的,但是表姐展示的一切,的的确确勾起了她的向往。
在一个对成人世界和现代社会还没有完全概念的年纪,她的内心此时已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盼鸢想,虽然难以回到从前的生活水平,但是以后靠自己在那样的地方落地生根也不错。
她迫切地想要金钱和自由,只要离开故地,远离江陵,她就能摆脱这份受制于人的贫瘠。
后来她也的确做到了,在三百多个日夜后,盼鸢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远走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