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
两道剑气猝然相撞,瞬间掀起万丈雪浪。
谢晟收了势,凌云负雪,敛去锋芒。
可江丛莹掌中剑刃还是脱手而出,青萍剑于半空划出一抹雪亮的弧光,气势不可挡,竟失去控制一般生生在江丛莹手臂划出一抹深刻的血痕。
“啊——”
她在空中翻滚两圈,勉力维持平衡,终究不能,重重砸到地上,跌入一片凌乱湿润的雪渍,弄得满身狼狈。
艳红的血随着臂膀向下流,染红了碧青色衣衫,整个胳膊被覆上一层暖流,体温却越来越低,是钻心刺骨的痛。
青萍剑飞出去,撞上白玉栏杆,铿然一声脆响,斜插入白玉砖缝隙里,剑柄轻颤,一抹鲜艳的剑穗在风中摇晃不止,剑身上淌着的……正是它主人的血。
谢晟目光沉沉,说出的话更让江丛莹一颗心高高悬起,如一盆冰水迎头浇下。
“你的剑怎么会伤主?”
本命法器,除非是碰上的对手过于强悍霸道,近乎是碾压的实力,才会控制不住失手伤主,但他方才并未有杀心,也及时收了势……绝无可能让江丛莹被自己的本命剑伤成这般严重的模样。
一个剑修,若是连自己的本命剑都收服不了,还谈什么参悟大道。
江丛莹闻言一瞬间惊慌,单薄的身形在暮色风雪下抖了一抖,狂风卷起赤红的飞雪,落到无人处,她深呼吸一口气,呛了一喉咙的冷风,飞快冷静下来。
仰起脸,浑身上下依旧紧绷着,却是一副强忍着伤痛,坚韧不拔的模样。
狂风盛极,谢晟依旧远远站着,衣袂飘荡似与天地同色,漆黑的眸子里是满眼的审视。
“是……是它要生出剑灵,这些日子,颇有些……闹腾。”
少女缓缓站起身,抬手捂住咕咕冒血的上口,纤瘦的影子矗立在风里,摇摇欲坠,终是不疾不徐开口解释。
“竟是如此?”
“是。”江丛莹轻轻颔首,薄唇抿成一抹直线。
一抬手,青萍剑似有感应,眨眼间便重新落入她手中,乖顺又听话,只在破碎的砖面上留下一道裂痕,碎石几颗,散落不可见。
掌心温热黏腻,她牙齿不住颤抖,“弟子这些天潜心参悟剑道,颇有感悟,搜罗了不少天材地宝喂养它,可能……不日便会生出剑灵。”
谢晟放缓了语气,“做得不错。”
“谢师尊夸奖。”江丛莹紧了紧手中的剑柄,收入鞘中,藏下眸底一抹阴鸷。
真是好一柄忠心护主的青萍剑,差点坏了她的好事!
谢晟迎着风雪朝她走去,眨眼间迫近,停在三步外的距离,一抬手,原本放在室内的狐裘猝然落入掌中,伸手递出。
“望台风雪盛大,你伤重,服用丹药后好好休养。”
“是,多谢师尊关心。”
江丛莹接过狐裘,草草披在肩上,拢一头凌乱及腰的长发,朱钗滑入雪中,她却只顾得上攥紧袖中那早已空空如也的白瓷瓶,身子依旧在微微颤抖。
那一场迷乱理智的疯狂,落下帷幕后,剩下的只有久久不散的战栗,一阵后怕,悚然撞入心尖,幸好,幸好她没有被发现。
幸好,她得手了。
“这一套太玄剑法,今日你已学会了第九式,回去后多加练习,继续参悟,后山的剑场……是个练剑的好地方。”
“是。”江丛莹颔首,退后半步,目光不自觉追随谢晟,隔着淡泊的暮光向下眺望——
丛丛剑气之下,两道人影似乎寥落的星子,散布在堆叠的乱石之中,时而交锋时而分离,聚散无常。
渐渐地,那一抹红梅落雪的白影退至边缘,万丈悬崖之上,欺霜剑悬在半空,呈护卫之势,女修挺拔似劲松一株,风骨铮铮,竟与谢晟通身气度一般无二。
若非要细究差别……只是那剑场的女修,更多一分不似凡人的薄情。
渐渐地,她的目光不自觉追随那一抹在剑气围攻下四处逃窜的黑影,少年还未完全长开,身量偏瘦,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那份稚气,手中那一对双刀却不含糊。
刀法渐入佳境,气势磅礴,在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刀光剑影中灵活似一条游鱼,安然抽身,又悍然入局,哪怕受了伤,也似无所感,等战至酣畅淋漓,才缓缓收了势。
少年独身立在风雪呼啸的天地里,四周围拢的,是绵绵不绝的黑暗,几乎要将人吞噬殆尽。
那一个瞬间,好似时间都停滞了,连带着她都跟着呼吸一滞,心脏狂跳,扑通扑通响在胸腔里,盖过了如潮水般蔓延的风声。
也是失神的瞬间,握在手中摩挲的白色瓷瓶咔嚓被捏碎成齑粉,细小而尖锐的碎片扎入掌心,混着先前干涸的血迹,糊了满手,她却毫无所觉。
手一松,染血的粉末簌簌沿着柔软的绸子滑入满地积雪里,随风吹散,漂流漫天。
怎么可以这般神似?
如果说先前在玉清殿里的两招不过是随意挥洒,让她一时看花了眼,心神迷乱,那么此时此刻……她看得一清二楚。
底下。
少年收起双刀,后知后觉满身伤痕,一瘸一拐朝云若雪走去,忽然被绊倒,便孩子气地朝云若雪伸出手,却得到对方狠狠一击。
她匆忙别开目光,强迫自己不去看。
谢晟似有所感,朝她看过来。
江丛莹忙敛去面上异色,又挂上昔日里那一副得体的笑容,温和的,纯良无害,带着三分娇弱和矜贵,让人不忍苛责。
日暮燃烛,昏黄的灯盏在风里摇晃不止,地上两抹浅浅的痕迹,两人的影子极浅极淡,模糊成一团,随着灯火颤动。
谢晟收回目光,重新落向剑云之下,清缓的嗓音飘过来,在凛冽的风里流淌,无声无息的,更像是一种喃喃和叹息,让人辨不出其中喜怒。
“三年前的事,真相如何,本尊不欲追究,但不要再有第二次。”
江丛莹身形一僵,一股冰冷的寒意自脚底猛地蹿向天灵盖——
只一刹那,脑海中狂喜、震悚和惊惧的情绪统统混合一起,占去了她全部的思考,胳膊上止了血的伤口,结成疤痕,泛起让人难以忽视的痒,抓心挠肝,让她恨不能失态去挠上几下。
“你明白吗?”
“是。”
她讷讷应下,声音细弱蚊蝇,既不是承认,也不是否认,敛下的眉眼里暗含几分不解与委屈,凭着多年来的本能,下意识将一个无辜者扮演得惟妙惟肖,任谁见了都挑不出丝毫的破绽。
谢晟终究还是吐出长长一段话,寥作宽慰。
“东州路远,所隔千山,你来此拜师求道,背井离乡,一片赤诚之心,为师不会藏私,你也要尽好一个弟子应有的本分。”
“丛莹明白。”她已收敛好心神,微微屈膝,唇边扯出一抹浅笑。
“回去吧。”
“弟子告退。”
漫天风雪飘摇,少女肩上的狐裘披风卷起细碎的冰晶,脚步略显急促,少倾,便也如风一般飘走了,几乎是带着逃跑的意味,奔向灯火辉煌的室内。
望台上留下的,只谢晟一人。
夜色笼罩,群山卧龙,灯火绵延。
他目光依旧不自觉向下飘,到了紧追着不放的地步,看云若雪燃起灯火替那小弟子一点点擦药,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打闹起来,云若雪竟也由着那少年胡来。
两人比肩离开剑场。
一片乱石之中,晦暗的天色,云若雪脚步匆匆,忽然慢下来,抬头遥遥一望,所望的,正是望云殿,正是他所在的方向。
谢晟好似被那道明知望不穿剑云和夜色的目光烫到一般,别过头,抬步离开望台,徒留一场鹅毛大雪,劈头盖脸迎风砸下,落得满地清白。
……
翌日。
雪收风敛,日出东方。
亘白不情不愿被人从床上吵醒,眯着眼睛朝窗外看一眼,好家伙,天刚蒙蒙亮。
竹园视角极佳,让他一眼便能看到远处的天际线,淡淡的一横,融在薄薄一层雾气里,一抹朝阳将露未露。
他第一次后悔自己当初做的决定,果然,不该跟云若雪住得太近,这下倒好,一时之间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膈应谁。
“起床更衣。”
“知道了知道了……”少年翻了个身,将自己卷在被褥里面,蚕蛹一般裹成长长一条,有气无力回应道。
云若雪抱臂而立,站在床边,隔着垂落的白色纱幔,目光平静看着他,洞若观火。
亘白没了动作,一动不动。
“起来,这种雕虫小技为师还不放在眼里。”
“什么雕虫小技!”他蹭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知道小把戏被识破,一张白皙的俊脸涨得通红。
拉开帷幔,少年飞快站到地上,摆手赶人,“出去出去,我要更衣,男女授受不亲知道吗。”
云若雪扬了扬眉,心情愉悦,目光瞥向帷幔顶部,那雕琢精致的檀木架子背后暗光涌动,正正好藏着一道法决。
这小子……与当初乌鸿使出的小把戏可以说一般无二,真是没有新意。
她笑而不语,转身出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