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蔽

    那一簇流光引着她踏入主殿,扑了满怀暖意,殿内徐徐燃着灯,支在角落里,照亮幽深的晦暗处。

    仰头,穹顶一片透亮,扫视一圈,殿内每一处角落都纤毫毕现,铺开在眼前。

    华丽,但是清冷孤寂。

    她不由一个哆嗦,指尖藏入袖中,下意识摩挲上那沾了她体温的白玉瓶,小小一只,就那么安然恬静地躺在她掌心中。

    抬步深入。

    流光在她身侧盘旋半圈,周遭四壁绘着瑰丽壁画,暗金色,突兀地泼显在一块巨大的墨玉墙面上,贵不可言。

    江丛莹目光匆匆扫过那些画面,却什么也看不进去,只顾着埋头向前走,行至开阔处,丈高的白玉屏风隔断空间,屏面上寥寥几笔勾勒出山海图,笔墨跌宕,气势磅礴。

    室内越来越冷了,间或有风灌进来。

    流光溃散,她下意识止住脚,深深呼出一口气,抬眸看去。

    两旁纱幔飘扬,仙君遗世独立。

    距离露天望台边缘三步远的距离,谢晟一袭白衣,好似要融进漫天风雪里,她走近一些,才发觉他一身干干净净,剑山上最凌厉冰冷的雪也丝毫不会困扰他半分。

    “参见师尊。”

    谢晟收回目光,终于不再看底下剑场里那两道比肩作战的身影,回身走入室内,招手示意江丛莹跟上。

    师徒二人在案几两侧屈膝而坐。

    日光从顶窗漏下,一丝一缕照在屏风的山海图上,柱子上盘着几条姿态飘逸的长龙,柱子下立着一只香炉,青铜材质,通体刻着辨认不出的铭文,袅袅白烟盘旋向上,虚幻如雾。

    江丛莹翻出一卷功法,铺开到案几上,温声向谢晟请教。

    她入门晚,谢晟又喜好清净,平素望云殿外剑气丛丛,拦截道路,无人胆敢贸然靠近,只偶尔剑气退散,表示殿中主人愿意接待来客,她才有机会进来见一见他。

    还要跟同门的师兄和别的前来找谢晟议事的长老抢时间。

    三年前,云若雪被逼下山,她未曾料到此后谢晟竟会整整闭关三年,半步都未踏出望云殿,害她白白蹉跎了三载光阴。

    所幸谢晟此人虽性子冷淡,但也不会推卸为人师表的责任,从前她也曾单独来请教过几次,都得到了悉心指点。

    “回神。”

    谢晟忽然停下讲解,眸光凌厉,抬高音量打断她这片刻的失神,眉眼间隐含不悦,到了让人一眼扫过都能看出端倪的地步,已有几分不耐。

    江丛莹心底一惊,连忙坐正,伸手指了指卷页上一行小字,“师尊,这里弟子想不太明白,你可否演示一下。”

    谢晟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没道理因她一个小小的失神就露出这般表情……莫非,是发现了什么?

    她态度愈发谨慎,藏在袖中白玉瓶仿佛自己升了温度,愈发灼热滚烫,烧灼得她心里一股股燎起烦躁和忐忑的火苗。

    不该这个时候来的……她还没有取得谢晟的信任,不足以让他放松对自己的警惕,若是出了半点差池,之前所有的蛰伏和努力,全部功亏一篑。

    可她等不及了,尊上也等不及了……同伴已暴露踪迹,此刻怕是已被戒律堂俘虏,东西放在她身上,藏不住的。

    没有时间了。

    “随我来望台。”谢晟兀自起身。

    江丛莹心底悬起的巨石重重落下,不过片刻,几个思绪的回转,竟让她生出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望台宽广,站在这里,自上而下俯瞰万里河山,顿觉云在脚下,碧空万里,江山一片开阔。

    昔日里悬在头顶那些威压迫人的剑气,此刻在脚下的云丛中时隐时现,向下俯视,竟觉得多了几分无害。

    凌云剑出鞘,铮铮然一声剑鸣,谢晟挽起剑花,衣袂与落雪同色,乌发如瀑,更似流淌的绸子,用一根白玉簪束着,斜披在肩上,白白被风雪掀起波澜。

    只三两下利落的招式,就将方才江丛莹指出的疑问演示了出来,行云流水,剑尖所指处,风雪退避,剑意撞上望台栏杆,铿然一声响,惊落了簌簌的雪,震颤不已。

    江丛莹解了狐裘放在一旁,着一身锦绣华服,身形纤细,但在这呼啸的冷风声中仿佛一片随时都能被风刮落枝头的琼花,绽放得那么漂亮,精致,又脆弱,让人不住生出怜惜之情。

    “会了吗?”

    “嗯。”

    她点点头,薄唇紧抿,口中呼出的雾气撞上卷翘的睫毛,凝成细碎的霜花,心念微动,法器“噌” 一下跃入掌心,破开落下的飞雪。

    屏息凝神,江丛莹脑海里快速掠过种种招式,学着谢晟的动作,旋身,斜劈,直刺,足尖轻点跃向空中,青碧色裙摆绽开,俏生生一朵,猝不及防的,好似春花覆雪,显得那么不合时宜,无端生出些许违背时节的美。

    从身形到步态,她将谢晟的招式学了个分毫不差,竟真有几分行云流水的意味,唯独到了那关键处,剑势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凭空截断一般,江丛莹心头一紧,模模糊糊凭着感觉继续下去,剑尖擦着雪面掠过,徒然激起半尺高的雪浪。

    效果简直差强人意。

    她没收住力道,剑鞘撞在腰侧,神色悻悻,负雪而立,鼻尖已被冷风冻得泛红,点缀在白皙的面庞上,晕开淡淡胭脂色,让人看了后说不出苛责的话。

    “弟子愚钝……”

    “再来。”

    谢晟并未出言苛责,指尖划过剑鞘上的云纹,凌云出鞘,又演示了一遍,直到沉浸在熟悉的剑法里,才抹去方才心底平白冒出的那股子不悦。

    “招式是死的,剑意是活的,好好参悟。”

    “是。”

    江丛莹微微颔首,又抽出剑,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底那一股乱蹿的忐忑……戒律堂的人会不会查到什么?她是否会暴露……若是不能成功……

    不能再想了!

    强行稳住心神,她用余光瞥向谢晟,白衣仙君远远站在站在望台边缘,负剑而立,一双眸子沉似冻水,望着她的方向,又好似没有在看她。

    江丛莹起了剑势,随风而舞,栉风沐雪,渐渐沉浸其中,一挽一挑,自有一股风流潇洒的意味,那一柄青萍剑寒芒乍现,好似生出了自己的意识。

    谢晟立在白玉栏杆边上,眼前簌簌落下的雪模糊了视线,恍恍惚惚的,风声呼啸,他眉头不自觉皱起,看着眼前的人,看着眼前的剑,心底冒出一股说不上来的别扭。

    剑修,修到最后,往往是剑如其人,人如其剑。

    可……

    江丛莹手中的剑,却好似不是她的剑一般,一招一式,虽行云流水,凭君差遣,却藏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嫌隙……

    细微的,如一粒米,一颗豆,微小,却像是铺在床单底下,膈应着,让人难以忽视。

    “嘭——”

    一声剑鸣过后少女重重跌到地上,溅起浮雪满身,砸了个满头满脸,她颇为狼狈,发间玉簪松散,钗环上的玉坠子拍打到脖颈上,一个寒颤。

    强撑着坐起身,揉了揉摔疼的膝盖,掌心满是化开的雪水,湿哒哒附着在皮肉上,钻心刺骨的冷。

    “师尊……”

    她哑着嗓子,重新捡起落到地上的剑,鬓发凌乱,压了满枝的雪,重新拉开脚步,摆好姿势,又要继续。

    谢晟并未阻止,看她一遍又一遍练习,摔了又重新爬起来,反反复复,还是出错,将自己弄得一身狼狈。

    终于,他实在看不过去。

    不是带着什么怜香惜玉的意味,只是,实在没有见过如此愚不可及的人,蠢到让他心里不自觉生出了几分厌烦,没功夫再陪她耗下去。

    凌云剑出鞘,他闪身落于望台中央,如一抹白色鬼影,呼吸之间已迫近江丛莹跟前,剑锋所指,凛冽逼人,全然是一股上位者的姿态,孤高桀骜。

    “拿好剑,跟我过招。”

    江丛莹眸中闪过一抹异色,藏在袖口中小瓷瓶好似也随着这冰天雪地一齐冷却下来,冷到她一颗忐忑的心倏地就沉静下来,再也不会生出繁杂的妄念。

    她必须要做。

    必须要做成。

    从未有过哪一刻,她如此确信,不顾一切,近乎是陷入一种平静的痴狂,疯癫的算计,她一定会成功。

    青萍剑鸣声铮铮,瞬间褪去了所有的惧意,携漫天风雪向谢晟攻去,江丛莹屏息凝神,头脑中一片空白,出剑时,那一招一式却似浑然天成。

    谢晟轻易将那股巨力化开,侧身闪避,似风雪缥缈,举重若轻,不动声色地引导少女出剑,悉心教诲。

    雪越下越大,望台上二人身影扑朔,剑光交错,白是山巅最亮的一抹雪,青是幽谷化不开的愁。

    天地白茫茫一片,最是干净透彻。这酣畅淋漓的一场雪,遮蔽视线,遮蔽人心,也遮蔽了藏于暗处的算计——

    遮去,江丛莹袖中那不知何时敞开的瓶口,细碎的透明色粉末随着急舞的回风与大雪融为一体,无色无味,流淌在丛丛剑气和两抹人影之间。

    悄无声息消散在天地间。

    再难寻踪觅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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