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长日夏,碧莲香,莺莺小姐她唤红娘,说红娘呀,闷坐闺房总嫌寂寞……”
雨下了很久,发了霉的潮湿空气以潜伏的姿态悄无声息地霸占房间里每一缕稍带纯净的气息。天阴沉着,这是我一个人看了太久的青色。
没下雨时,它被压得很低,抬头看它时似乎伸手就可以穿过那厚厚的阴沉,下雨时,它像一缕青烟飘在天上,雨在它下面汇成一条条小溪。雨还在沙沙下着,从天里一丝丝一滴滴降到世间,轻轻拍打大地的门,降在人身上时,它是扰人的湿润,落在世界时,它是亲爱的朋友轻叩门扉,或许雨本来就没想成为人们的烦恼,它只向着纯净老实的世界本身而来,人们的烦扰倒是自作多情。
广玉兰生机勃勃地站在雨里,翠绿的叶子在雨里颤动,掩在其间的玉兰花羞羞怯怯地接住雨水,当做钻石戴在额间,是世间最美的精灵。
黑子蹭蹭我的小腿,我低头正好看到它用力仰着头看我。黑子是一条可怜的幼狗,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里被我捡到,那时它可怜兮兮地缩在大门边,一身黑亮的毛发被雨打湿,瘦弱得像个待哺的弃儿,呜咽的声音轻轻在喉咙里徘徊,我把它抱到炉火边擦干身上的水,将晚上剩下的饭放在它面前,蹲在地上看着它小心翼翼地吃。
它是不是被抛弃了?还是,它和阿默一样,都没有父母?我边看边出神地想。
后来我和阿嗲一直等它的主人来把它找回或者它自己离开,可是过了很久都没人把它带走,也没有听说哪家丢了一条可怜的小黑狗,它也没有自己离开,就这样,黑子留在老宅里,陪着阿嗲和我。
它眼睛亮晶晶地仰头看我,或许黑子是被抛弃的吧,和阿默一样孤独得只有自己。不过阿默也不是只有自己,阿默还有阿嗲,可是怎么说呢,和自己有着直接关系的人都没有了,就是一个人了吧。
阿嗲说姆妈和阿爸去了很远的地方,有多远呢,我坐在宅子的门石上从天亮等到天黑,为什么他们从来没有回来过……我知道阿嗲说很远的地方在哪里了。
阿嗲……阿嗲不一样,阿嗲是最重要的人,只是……如果阿爸和姆妈还在会怎样呢?肯定是与现在绝不一样的,至少阿默就不会是一个人了吧。
每到梅雨时节都会有些玉兰花掉到地里,洁白的花瓣揉在泥里,溢出沁人心脾的暗香,就算注定会凋落,皎洁的玉兰花也每年都开放了,它自己也是知道的吧,但是它每年都如约来了,去年也开了很多大白花,自我懂事起它就没有停止过花开,所以,不论是黑子还是我都不应自怜自哀,如果宿命注定,我们也无法改变吧。
老旧木门发出扭曲的吱呀声,站在椅子旁的黑子惊得猛地瑟缩了一下,发出稚嫩的呜咽,我弯腰用手安抚它。
阿嗲穿着长布褂子从木门里走出来,后来我才知道我爱极了他,这让我在后来每一个难以渡过的孤独无助日子里多了好些安慰,这安慰让我得以勉强坚定地活着。如果早知道没有他的年岁会比现在冰冷了那么多,就算无法永远拥有我也一定要冲上去紧紧抱住这个老人。
佝偻的背,上灰的头发,眼角深深的皱纹,承载了太多的灰色眼睛都足够让我知道这个一直陪着我的老人很累了。一扇扇雕花木门依次打开,他像从很远的过去跋涉而来,生命在他身后皱成一团,瑟瑟发抖。他拖着脚步走向我,拖沓的步声在沉静的房间里满有重量地回响。
“阿默啊”他叫我时喜欢在后面带上一个浸泡在岁月里的尾音,我看着他表示我的回应。我们大多以这样的方式交流,镇上的人私下说我是个怪孩子。因为我黑漆漆仿若深夜般寂静的眼睛还是沉寂的性格?我都不介意,这座老宅里只有我和阿嗲,我们的世界小得只有两个人。
“天要放晴了,这人生就跟天气似的,雨是一辈子,晴也是一辈子,好不好总是要过去的。”。飘忽的声音在潮湿的空气里悠悠传开,带着陈旧的味道。
“和阿嗲唱一曲儿吧。”他坐到旁边的竹椅上,我从窗边的竹椅上跳下来,黑子轻轻往旁边缩了一下,我走到墙边踮起脚把三弦拿下来交给他,把立在床头的琵琶抱在怀里有些困难地走到竹椅边坐好,他努力挺直弯曲僵硬的腰板拉起音色沧桑的三弦,我随后弹起凄婉的琵琶。
“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
长日夏,碧莲香,莺莺小姐她唤红娘,
说红娘呀,闷坐闺房总嫌寂寞,何不消愁解闷进园坊
九曲桥上红栏曲,湖心亭旁侧绿纱窗,小姐是身靠,
栏杆观水面,见池中有两鸳鸯,红娘是推动绿纱窗
香几摆中央炉内焚了香瑶琴脱了囊,莺莺坐下按工商
先扶一支《湘妃怨》后弹一曲《凤求凰》……”。
黑子趴在我脚边闭着眼睛。阿嗲年轻时是镇里有名的评弹演员,现在也还有人慕名来见他,不过他老了,再也不在人前唱评弹了。
“早还年轻的很多年以前,就断了,亲手断了评弹。”
他说这话时眼神恍惚着一个人沉默了很久,像在哪里迷了路,在里面摸索得狼狈不堪。
巷子里卖糖画的张大爷说“你阿嗲这一辈子不容易啊,起起伏伏的,繁华热闹过了,这人世间最苦痛的事他也经历了”。
他顿了下,眼里带着惋惜,沉沉地说“放弃一切想留住的最终也没留住,辜负了痴情人,他也还是要好好守着这宅子,你说他守着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有时我会想,或许阿嗲谁也没有辜负,就像雨,本意不是要使谁烦恼只向着自己的目的去,那个认为被辜负的人,是怪她悟错了意思,偏执地独演了一出戏。而阿嗲的守护……可能像广玉兰年年的花开一样。
阿嗲带着岁月痕迹的声音撞击出时间的网,迷了人的思绪。
窗外的景色越来越清晰,青色的云层里透出缕缕金光,黑子抬起头看了窗外一眼又懒懒地趴下,屋里的潮气慢慢被驱逐开去,阿嗲的苍老是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最显眼的痕迹,不管过去、现在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