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嗽声声,泪汪汪,血斑斑湿透了薄罗裳,情切切切情情忐忑,叹连连连叹叹凄凉,我是生离离离别故土后,孤凄凄栖迹寄他方,路迢迢云程千里隔……”
顺子哥敲开红漆斑驳的大门时太阳已经缓缓踱到小镇后去了,橙红色的夕阳被化开,他站在橙光里,喘着粗气,脸庞带着红润的色彩,额上细密的汗珠浸润了发根,身上散发出湿热的气息。
“顾默,你阿嗲呢?”他睁大了眼睛慌张地问我,手无意识地捏成拳放在两侧,影子投在我身上,我站在他的投照里。
我下意识抿紧唇,天忽然起了凉风,风里有雨水的味道“阿嗲在后院午睡还没醒。”。
话音未落他就冲了进去,撞翻了院子两旁摆放的花盆,歪歪斜斜地向前跑,天越来越阴沉,风呼呼刮着,广玉兰在风里张牙舞爪。
他像一头受惊的幼牛,慌不择路。
“顾伯,潇湘姨不行了!”顺子哥哽咽的声音穿过空气空荡荡传来,我听到比刚才更慌乱的撞击声。
昏暗的光线里,那个老人脚步踉跄地奔向门外,脸色苍白,无助得像一个孩子。
我感到锥心的疼痛,作为他至亲的人,我见不得他这样的软弱,他本该坚毅果敢,像一座永不更移的山。
他拖着双腿从我身边走过,跨过高高的门槛,顺子叔跟在他身旁焦急地小跑着拐过门口的拐角,走向我看不到的地方。
天黑沉沉压下来,乌镇向来沉默。
阿嗲沉默,张大爷沉默,潇湘阿婆沉默,乌镇的时间沉默,宅子也沉默,连那河流都细细微微地潺潺沉默着。
死去的阿婆和阿爸姆妈早在很久以前就沉默了。在这常规似的沉默下面日日夜夜都翻涌着年复一年的孤独和守候。
黑子在我身边摇着尾巴不安地转着圈,天完全暗下来了,不同于我习惯的青色,这天暗沉得像末日。
“黑子,不要怕,好是一生,不好也是一生呵!”。黑子呜咽着用头蹭着我的脸。脸上滑过水迹,风带来了大雨,把整个世界刷地一下淹没了。
深深的巷子一条条交错,我淋着雨独自走在里面,忽然就想放声大哭,巷弄里很空,哭了也只会有自己的回声,可是哭不出来,眼泪就退了回去,慢慢在皮肤底下腐蚀,闷在身体里小小地呻吟。
我为阿嗲感到难过,阿嗲那么无措,或许他也觉得愧疚。
我为潇湘阿婆想要流泪,阿婆那么好,为爱一个人倾注了一生,像一朵为爱自顾自盛放的花,可是现在这朵花要枯萎了。
人的心真的小到,一生只能爱一个人。
房间里充斥着潮湿沉闷的气息,潇湘阿婆躺在木床上,睁着布满泪水的眼睛看着阿嗲,嘴巴张张合合,语言好像潮水,拍打着海岸又退下,说不出口,说了反而没有重量。
阿嗲在床边,僵硬地站着,手足无措。
她看着阿嗲最终只气息微弱地说“尚之,《探情》真好听!”。
苍老的声音只说了这一句话,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看着眼前的男人,温情地描摹着他的眉眼,初见那年他身姿挺拔,一袭青色长衫,眉眼清隽。
他老了,她也老了,却如初见。
潇湘阿婆看着阿嗲,嘴角轻轻噙着柔和的笑意,这辈子这样爱他,一点都不后悔。人生仿佛又回到她不顾家人反对决意留在乌镇的那年。
“梨花落,杏花开,桃花谢,春已归。
花谢春归郎不归,奴是梦绕长安千百遍
一回欢笑一回悲,终宵哭醒在罗帷
到晓来,进书斋,不见你郎君两泪垂
奴依然当你郎君在,手托香腮对面陪
两盏清茶饮一杯,奴推窗,只把郎君望
不见郎骑白马来。”
五十四年前,《探情》在各个茶馆里出演,阿嗲是当时镇里最有名的评弹演员,潇湘阿婆来乌镇时正好赶上《探情》最火热的时期,听说阿婆对阿嗲是一见钟情,这一钟情就是一辈子。
这些是张大爷告诉我的,那时他坐在小凳子上说“她看上的怎么就是顾尚之呢?他是那么凉薄的人啊!”。
张大爷一辈子都未娶妻,他说这话时太阳透过树隙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听说他也是外乡人,和潇湘阿婆一起出现在乌镇,每日笑笑闹闹地跟着阿婆各个茶楼逛,后来阿婆日日守着阿嗲,他劝了好几次未果就走了,可一段时间后,他又回来了,就住在离潇湘阿婆不远的宅子里,这一回来就没再离开过。
他也老了啊,明明他也老了,不也一直守着过去不放吗?
谁都没有放下,阿嗲放不下早就离世的阿婆,潇湘阿婆放不下阿嗲,张大爷又是因为什么放不下,所以一直守护呢?
传闻潇湘阿婆的本名不叫潇湘,好像叫做苏晴,是上海大姓苏家的小姐,后来因为一个戏子留在乌镇,与家人决裂后她就彻底改名换姓,唤“潇湘”,取的是评弹《潇湘夜雨》的意。
那个戏子就是我阿嗲,传言里都说他是一个很凉薄的人,世人都道戏子无情。
知道这段往事的那代人一个个离开,没有人会叫她苏晴,也无人再去牵扯阿婆的过去了。
但在实际的生活中他们仿佛与彼此毫无交集,潇湘阿婆从未来找过阿嗲,偶尔的几次见面夜都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和对话,张大爷也从未上门打扰过阿婆,就连搭把手打水都未有过。
是得体、礼貌又克制的感情。
潇湘阿婆的葬礼办得很简单,由于她无儿无女也没有什么亲人,为她扶棺的是张大爷。
顺子哥虽是阿婆收养的,但顺子哥能自力更生后阿婆就让顺子哥走了,说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让顺子哥不用挂念她,她也不需要顺子哥的回报。我不知道怎么定义顺子哥的身份。
来悼念潇湘阿婆的都是些她年轻时结交的朋友,这样说就好像她的人生就停留在年轻时一样了,但阿婆这一生,除了爱阿嗲怕是没认真做过什么,她所结交的那些朋友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张大爷说阿嗲是个很凉薄的人,如果只看得到一个人叫凉薄,那潇湘阿婆何尝不是个凉薄的人?
她只在收养顺子叔和对待阿嗲的事上显得温暖。
专注爱一个人是错的吗?亦或是好的?可能各人有各自的答案。
可是她走了,这或许是她认识阿嗲后做过的,最勇敢的事。
最爱阿嗲,用一辈子守候阿嗲的人走了。离乡背井,不惜与家人断绝关系,无儿无女的苏晴走了,就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终于坚强地离开了阿嗲。
潇湘阿婆走得很轻省。
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活得清淡,走得轻省,这何尝不是一种优雅。
至于她对阿嗲的感情,外人的评价只会显得庸俗,那份感情是深刻,是浅薄她也都承载了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