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午三点，中国科学院医院九层会议室。一周一次的会诊会议，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咖啡的混合气息。长方会议桌旁，各科室主任医师神色凝重。院长宋华新端坐首位，指尖划过面前一叠厚厚的病历。

    “前六个病例，治疗方案已确认。”宋华新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沉稳，他起身，激光笔的红点精准钉在投影幕布上，“最后一个病历，我来强调一下，VIP病房患者苏瑶，25岁，左胫骨平台骨折术后，伴低蛋白血症。注意事故原因。”

    屏幕切换，无声的画面带来巨大冲击：威亚断裂，一道炽烈的古装红影，如折翼之蝶，自三米高空直坠而下。

    空气凝滞。 “滴答”一声轻响。众人下意识侧目。后排，林宇指间那支价值不菲的定制钢笔，笔尖深深扎入病历“职业”栏那刺眼的“演员”二字，浓黑的墨汁正无声地从铜质笔尖下汹涌洇开，像一道绝望的泪痕，迅速吞噬着纸张。而他握笔的手指，关节绷紧，苍白如冰雕，仿佛感受不到那墨汁正顺着他冰冷的指尖，滴落在雪白无尘的大褂袖口上，染开一片狰狞的污迹。他盯着屏幕，下颌线条紧绷如刀削。

    宋华新目光扫过那片墨渍，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如各位所见，患者是国内一线演员苏瑶。公众关注度极高，所有诊疗信息执行三级加密。杜绝任何媒体干扰，医院是康复之地，安全与安静，是我们的底线。”他环视全场，最终视线再次落回林宇身上，“前期骨科手术由李莹主任团队完成。术后基因检测显示：FBN1基因杂合致病性突变，端粒损耗速率严重异常，存在显著结缔组织疾病风险及潜在多系统并发症可能。”

    （林宇内心：FBN1...马凡综合征样表型？不，比那更糟。accelerated telomere shortening...这意味着她的细胞衰老速度是常人的1.5倍。胶原蛋白会持续崩解，韧带、骨骼、心血管系统……最终，可能在三十五岁前就迎来全面的……衰竭。）

    他停顿一秒，“因此，后期跨科室联合治疗方案，由基因遗传学与临床营养学专家林宇医生主导。相关科室，无条件配合。”

    病历页面被林宇无声翻动，他的目光停在照片栏。高清证件照上，少女左眼眉心的那颗小小褐痣，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林宇的眼底。瞬间，会议室的空调冷气、消毒水气味、同僚的目光……一切都被抽离。

    （回忆场景：十二年前林家客厅 ）傍晚放学后，蝉鸣聒噪，风扇吱呀。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苏瑶，把画满红叉的数学作业本推到旁边少年面前，小嘴瘪得能挂油瓶，带着哭腔：“小林哥哥！你看！这些题都长着尖牙齿，它们咬我手！好痛！” 刚上高一的林宇无奈地放下自己的竞赛题集，拿起铅笔尾端，轻轻戳了戳她鼓起的、像盛了蜜糖的酒窝：“好瑶瑶，题目又不会跳起来咬人。你要做的，是‘咬’回去，把它们嚼碎。”他抽过本子，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耐心，“喏，这道追击问题，设未知数为X……看这里，根据路程差……” 苏瑶吸溜着鼻子，晶莹的泪珠还在眼眶里打转：“可是X好凶……像动画片里喷火的大怪兽……” “什么怪兽这么厉害，把我们瑶瑶吓哭了？”林妈妈端着切好的冰镇西瓜走过来，笑着揉揉苏瑶的马尾辫，“不怕不怕，有小宇哥哥这个‘奥特曼’在呢！以后呀，就考小宇哥哥的学校，让他一辈子专属保护你，好不好？” 苏瑶立刻破涕为笑，抓起一块最大最红的西瓜塞进嘴里，甜汁顺着嘴角流下，含糊不清地嚷：“嗯！我要跟小林哥哥考同一个学校！还要天天吃阿姨做的饭！小林哥哥保护我，帮我打怪兽！”

    （苏瑶父母工作极忙，苏瑶放学后的时光几乎都在林家度过。林家只有林宇一个男孩，对这个活泼乖巧、嘴甜如蜜的“小女儿”，林父林母视若珍宝。）

    “林宇医生？对治疗方案有异议或顾虑？” 宋华新隔着深水般的声音，将林宇猛地拽回冰冷的现实。他惊觉，手中折断的笔尖，不知何时已深深扎进病历。

    “刷啦——！” 林宇猛地站起，椅腿刮擦地砖，发出刺耳锐鸣。他迅速将染污的袖口粗暴地卷进白大褂下摆，声音竭力绷紧，像拉满的弓弦：“没有顾虑，院长。48小时内，我会整合方案，提交联合治疗计划。”

    VIP病房午后阳光斜斜洒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窗棂的格子。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和淡淡花香。

    “营养针？基因疗法？个性化耐受剂？”苏瑶对着手持化妆镜，小声念着治疗预案上的名词，黛眉紧蹙。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去撕掉额角被汗水浸湿的纱布边缘的医用胶带，刚碰到伤口，立刻疼得“嘶”一声倒抽冷气，整张小脸皱成一团，忍不住哀嚎：“张姐！他们这是把我当什么了？实验室的转基因小白鼠吗？骨头刚接上，又要被扎成筛子搞科研？”

    经纪人张颖一个箭步冲过来，劈手夺过她手里的胶带，动作麻利又带着心疼地重新按压贴好，力道不容拒绝：“我的小姑奶奶！现在知道疼了？当初是谁拍着胸脯跟导演保证，说跳崖戏必须亲自上阵，要展现‘演员的信念感’和‘职业操守’？嗯？这下好了，戏是‘真’了，观众还没感动，先把自己摔出个‘基因缺陷’！我看你下回还逞不逞能！”她语气又急又气，眼圈也有些发红。

    疼痛激得苏瑶眼眶泛红，生理性的泪水在打转。她咬着下唇，赌气地别过脸。阳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过了几秒，她又忍不住转回头，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委屈的鼻音：“可是……真的好疼嘛。张姐，那个基因疗法……听起来好吓人。是不是很严重？”

    “现在知道怕了？”张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坐到床边，轻轻理了理苏瑶汗湿的鬓角，“医生只是说，是预防性的。为了你以后好。听话，啊？”她目光落在苏瑶一直紧握的拳头上，“手里攥着什么宝贝呢？汗津津的。”

    苏瑶犹豫了一下，慢慢摊开手心。一条细细的项链，吊坠是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金属片。她翻过吊坠，背面是用激光刻的四个工整的小字：好好学习。

    “这是……”张颖有些疑惑。

    苏瑶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冰凉的刻痕，眼神有些飘忽，声音轻得像叹息：“十二年前……最后一个生日礼物。他说……要当最好的医生。”她顿了顿，一滴泪毫无征兆地砸在金属片上，晕开小小的水渍，“张姐，你说……他现在，会是很好的医生了吗？如果……如果现在给我治病的医生是他……就好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无尽的怅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医生办公室冰冷的水流开到最大，哗哗冲刷着手腕上顽固的墨渍。林宇用力搓洗着，指关节泛白。

    “哟，稀奇啊！咱们医院定海神针、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林大医生，今天这是唱哪出？魂儿让哪个片场来的女明星勾走了不成？”带着戏谑笑意的调侃声自身后响起。骨科主任李莹不知何时斜倚在门框上，双臂环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林宇紧绷的背影。

    林宇关掉水龙头，扯过几张擦手纸用力擦拭，水珠顺着他利落的手臂线滴落，声音毫无波澜：“李主任说笑了。我对娱乐圈没兴趣。”

    李莹挑眉，目光精准地落在他白大褂口袋边缘露出的一角泛黄拍立得相纸上。她动作快如闪电，趁林宇转身之际，两根手指灵巧地一夹，便将照片抽了出来。

    照片上，阳光灿烂。一个扎着高高马尾辫、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女孩，正把一大坨奶油结结实实地糊在一个戴着黑框眼镜、一脸无奈的清秀少年脸上。奶油糊满了镜片，顺着少年的鼻梁往下淌。照片背面是稚嫩歪扭的钢笔字，墨水有些洇开：瑶瑶十三岁生日！谢谢小林哥哥做的蛋糕（虽然塌了）！小林哥哥是第一名！

    李莹拿着照片，指尖点了点照片上小女孩眉心的位置，又点了点她深深的酒窝，啧啧有声：“瞧瞧这小丫头片子，笑得没心没肺的……啧啧，这眉眼，这颗标志性的小美人痣……哎呀呀！”她猛地抬眼，目光如炬地盯着林宇瞬间僵硬的侧脸，“这不就是刚才病历上那位‘特殊关注’的苏大明星吗？林医生，你这‘病案历史参考资料’，可够久远、够私人啊？”

    林宇反应极快，劈手夺回照片，动作近乎粗暴地塞进胸前口袋，掌心紧紧按住。他的眼神冷得像手术刀锋：“李主任，窥探他人隐私并非美德。她的病历，我会用最专业的态度对待。失陪。” 话音未落，他已近乎仓皇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走廊尽头，只有紧握成拳、藏在口袋里的手，泄露了一丝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