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府位于照神洲稍偏地界,属是当地豪门,与之相比路上建筑十分普通,同界内夜长老所建房屋稍像。
宙凌适应温度后扔掉了纸伞,雨滴砸在身上有些疼痛,被淋湿后衣料贴在身上有些难受。
在雨中看不真切,加眼睛边擦不干的雨水一直遮挡视线,宙凌只有在走近时才能看清楚建筑究竟什么模样。
许是大雨家家门户紧闭,偶有一两家开着门,这时午时,里头的人家正在吃饭,大人奇怪盯着宙凌,孩童大声喊道:“快回家!”
幼小童声被冲刷得听不真切,宙凌耳旁全是雨声,这是不是她第一次亲身感受雨,却比记忆中凉、痛。
真是的……
宙凌心中苦涩,泪水伴着雨水滑落。
走了许久直到全身冻僵迈不开腿,宙凌才颤巍巍坐在脚旁一处石阶上。
雨与石板碰撞,两物激撞数不清的水蝴蝶跃起。
屋前树叶被打落,坠到地面。
迎面拂来一阵寒风,完全湿透的衣衫紧贴身体,那风凌冽刺骨,宙凌闭上眼,耳中耳中雨声震响,静候死亡。
当年闭目前她已无法视物,于是没有看到一位身形高大、面相阴柔的男人凭空出现,他有一双与竹月邺相同的眸子,若宙凌重新睁开眼,便能看到男人盯着她,将手伸向她。
可那时宙凌死了,她无法看到男人眼中的兴味,更不知晓分身在他面前化为星点。
若不是后来以旁观者视角误入回溯,宙凌压根不会发现猊森早已目睹分身死亡。
这并不是遥远的过往,若不是猊森,小鹂怎么会被迫与海藤共生,意识混沌。
在本体醒来,鼻尖萦绕清香,坐起身看到桌面燃着的熏香,宙凌心中沉重,她其实还没有做好与父母见面的准备,可按过去决定,她得去看看那具突然出现与结界内的分身。
姬长老还未复生,此时也算个过渡期吧。
穿好衣衫宙凌在寝殿中走了两圈才躺回床榻,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香味意识放沉进入壹号分身。
这时天已黑,分身手正搭在衣摆上,宙凌系好衣带,往父母居住地走去。
分身出现的突然,为了不引起注意宙凌施法让她睡去,父母在居所一小房间设下结界等后续安排。
来到含香阁,父母正在庭院下棋。
兰苍姝坐位对门,余光见宙凌来了微微一笑,抬手倒杯茶水便不再分心认真与夫君对弈。
宙凌压下心悸,拿走那属于她的盏茶径直朝含香阁唯一的空房走去,七正躺着床上,宙凌解除睡咒。
分身缓缓睁开眼,面孔呆滞,毫无表情,两眼无神,嘴中熟悉喃语:“我名宙凌来自五洲南国、我名宙凌来自五洲南国……”如此重复。
只要两具分身碰面便会如此,若宙凌此时回到本体,两具分身便会齐齐介绍自己。
朴实无华的区分方式。
给分身重新施法入睡后宙凌坐在床边,她回想起分身所经历的。
床上分身按出现时间排行老七,现世后既没遇到对她面色怀有恶意的人也未遭受丝毫苦难,出现后便被混元南国街头寻访的执政者收留,善良的执政者待她如亲女儿般宠爱,没吃过半分苦,即使灵力微弱也对外宣称将是下任南国执政。
宙家结界与南国,两地遥远,一个最北一个最南。
南国执政其实是作为吉祥物、脸面的存在,没有政权纠纷,但近期南国与东国微有摩擦,此时消失,猊森还真会挑起事端。
想到这,宙凌差点想拿剑,但很快压下抬起的手掌,宙氏血脉从生下来便被结界认可,外人想进入便是通过婚契,几乎无人知晓这件事,她第一次生出疑问:猊森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局的呢。
天色渐暗,算着时间,宙凌给房间再布下一层结界,准备回去了。
院中六盏灯笼照亮院落,父母已然开始新的棋局,走到桌旁,身形高大的男子肉眼可见眉头紧锁。
看来这局棋父亲不占上风。
宙凌朝母亲传音道:‘母亲,我先走了。’
兰苍姝面含笑意,朝她点点头。
宙凌呼吸平稳,脚步不停,心却在胸腔内砰砰直跳。
毕竟……是活着的父母啊。
回到醉仙居,宙凌压下乱窜几欲摧毁冷静的情绪才意识窜回本体,去到另一具分身内。
按照排序,位列十三的分身并不病弱,是养兄诞辰那日被爱慕养兄之人在睡梦中一刀毙命。
这次未成功收回。
分身薄唯一一次失误。
如岚宗一样是黑夜,分身吐纳结束正在穿鞋。
宙凌穿上鞋往记忆中院落赶去。
如岚宗不大,主修法,药门人数仅十五人,便安排同住在同一大院中,莫雨拜入师门不久,对外是腼腆性子,如果不是玄白无意识情况下进入回溯,认为自己重生,分身该在今日被她杀死。
院内灯火通明,宙凌到时气氛已无比热闹。
有人瞅她进门,朝身侧屋里高声叫道:“三师兄,玄月师姐来了。”
屋内很快走出位长发束起的男人,他直直朝宙凌走来,步伐快速,到最后直接跑到宙面前。
墨色的发丝在空中迎风荡起,玄白眉目如画,记忆中端的是副和风容与,许是喝了酒,此时脸颊泛红,神色算不上清醒,语调缓慢调笑对她说:“阿月,你终于来了。”
“诞辰快乐阿兄。”宙凌从随身空间中取出准备好的一筐药材递去。
“有阿月真好。”玄白冲她一笑,眼中尽染温柔。
分身出现的时候不过十岁,那时连下几天大雨烧得迷糊,被玄白父母捡到收养,取名为玄月,即使分身醒来说自己有名字养兄偶尔还是会唤她阿月。
后来拜师,被宙凌潜意识影响,用的是玄月这个名字,后来便只唤阿月了。
宙凌心内叹气,被全全改变的过去,身体被另一意识占据,玄白是用回溯改变过去的典型列子。
“快来!刚刚莫师妹讲的故事可有趣了。”方才出声的男人乐呵呵上前把俩人拉至桌前。
一个面容清秀,看起来大概十五六岁的绿衫女孩害羞的捻着脸颊旁垂下的头发,“这都是我在话本上看的。”
男人听闻,“记性这么好,师妹将来必有作为。”
“师兄言重了。”莫雨羞涩一笑,仍旧揉弄那撮发丝。
宙凌一直认为她不像是会杀人的。
玄白附在她耳旁说:“都是些灵植所制。”
宙凌轻嗯,收回目光,接过玄白递来的碗筷。
吃到一半,那边莫雨又开始讲故事。
“有次我在堂中听了个口水故事,大概说,在兽林中,有能化形的灵兽,一次,从兽林中走出位绝美女子,把兽林外采药的男修迷得神魂颠倒,带这来历不明的女子回了家,他们很快成婚……”
后面宙凌听不进耳了,灵酒清甜她一时贪杯,一不小心喝了三杯,脑中恍若盛满湿泥。
分身本体酒量皆差,玄白看她一杯杯下肚居然也没劝,只是见人晕晕乎乎趴在桌面,和旁边人说了声,带宙凌回了屋。
屋中有股香味,不腻,闻了让人清醒许多,宙凌摁住他给自己解衣带的手,“男女有别。”
玄白顿了顿,“我去熬醒酒汤。”
宙凌轻嗯。
男人在屋内用灵石替火熬汤,这一过程其实繁杂漫长,首先要将需要的灵草挑选出来清洗干净,磨粉熬汁,才能加水兑成常饮的醒酒汤药。
本想运作灵力直接排散酒液,见玄白满脸认真,曾经思忖过后还是算了。
宙凌揉了两下太阳穴,她并不擅长应对亲情。
喝下醒酒汤屋外依然聊得火热朝天,玄白在床榻边看竹简。
宙凌问:“不出去?”
玄白卷起竹简嘴角含笑看她,摇摇头,“守着你,累了就睡觉吧。”
他似乎醉得深,即使方才一同喝了醒酒的,灯下眸子仍是雾蒙蒙的。
“好。”宙凌不再说话,玄白低头继续看竹简时,翻开识海中的分身薄。
十二已经远坠倒数第五位。
时间快到了。
在手掌将要覆上脸颊前宙凌睁开眼。
暖热温度极速收回。
玄白没料到会弄醒她,脸上无措歉疚,“抱歉阿月,我想探探你有没有发热。”
“无事。”宙凌掀开被子错身下塌,“阿兄,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该是打开门送她离开药门院,可玄白克制不住去拉她的手,声音低哑,“今夜睡在这里,好吗?就像小时候一样,让阿兄守着你。”
“明日有早课,路程略远,”宙凌垂眸,将二人手掌分开,“我先走了阿兄,明日见。”
“明日见。”
玄白嘴唇微微颤动,未挽留,只是在袖中攥紧拳头。
在门口碰上莫雨,宙凌颔首径直离开。
从药门院到住处稍远,出来一段路程时莫雨已经远远跟着了。
分身住得偏僻,宙凌进了屋中脱衣躺下,凝神静气,听到窗外传来隐约轻喘。
一股强烈的视线透过窗纱打在她身上,宙凌能看到莫雨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
宙凌像记忆里一样扔了个木盒过去。
木盒打在窗棂上跌落地面,才喊道:“什么人?”
明显脚步声入耳渐渐听不见,有人原本贴在窗外,现在走远了。
走完过去,宙凌便回到本体。
如岚宗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她记忆犹新,睡一觉吧,之后要走的路也很长呢。
隔着窗棂被砸后玄白并未走远,他守在院外,知晓跟踪窥视行为不齿,但他实在太害怕再次失去宙凌。
上辈子妹妹去世玄白还是五日后才知晓,那时他生辰过完第二日陪同师弟师妹去山里采药,途中耽搁,回来后才从同门口中得知宙凌遇害。
脖颈处创口深可见骨,鲜血从床上流至地面,被老师任命去叫宙凌的女弟子吓得晕厥,后来老师等不到人回来亲自去,才发现宙凌已遇害。
死亡时间就在他生辰那夜。
宙凌住得偏僻,如若不是连着两天没上早课,都不会发现人已经去了。
房间内无打斗痕迹,初步判断害人者是在宙凌熟睡时下手。
宙凌入师门并未同人结恶,性子冷漠孤僻,执法堂收着她的尸体,询问测探被宙凌在术法上压一头的弟子,众弟子毫无嫌疑。
师门上下警戒几天事情很快不了了之,直到玄白死前,他都没有找到凶手。
这次他就守着阿月哪也不去。
玄白靠在院墙阴影下,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视线内,那人走近,借着月光玄白看清了她的脸。
来人也看到了他。
此时入门不久的师妹、他未来道侣,满脸惊愕,“师兄你怎么在这!”
“这话该我问你吧。”玄白没有错过她手中那把反光的镰刀。
即使不大,用来割脖绰绰有余。
“我来、我来找师姐探讨一下…”莫雨将药镰藏在身后,实在想不出借口,她不明白为什么玄白深夜出现在玄月门外。
读得她慌张的玄白轻呵。
原来凶手这么多年一直待在自己身边。
他却瞎了眼。
夜风吹起二人的长发。
玄白冷笑,他几乎咬着牙漏出两字:“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