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过路,黄泉大开——”
轿外老妪拖着长调的唱词,苍老嗓音混着鸣天铜锣与纸钱沙沙声,像极了一把刮骨钝刀。
子时的夜,冥纸飞扬,唢呐的凄厉刺破诡异的寂静,风中摇晃着的十二对白灯笼,照出黄纸白符纷飞的山路。
姜如虞在颠簸的花轿中猛然睁眼,刺眼的白盖头下,额前沉重的珠帘不断拍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绣着红字“奠”与白字“囍”的轿帘随风而飘,轿顶挂的白事铜铃撞得叮当作响。
轿帘被风吹掀起一角,姜如虞瞥见外头飘洒的纸钱。抬轿的轿夫个个穿着惨白丧服,脸颊涂着夸张红胭脂,活像纸扎人。
姜如虞下意识抬手想揉钝痛的后脑勺,却发现双手被浸过黑狗血的麻绳捆得死紧,腕上勒出的血痕早已发紫正渗着血,陌生记忆涌入脑海——
她重生了。
姜如虞本是末世兵人。在近期剿杀任务中,她遭人陷害不慎感染,最后遭袭惨死于狂化的污染异种手中。再睁眼,她就成了陌生时代里同名姓的屠户孤女身上。
原主月初双亲亡故,因家中欠债被婶娘卖作冲喜小妾。原主不甘受辱跳河拒婚未遂,反被捞起后强塞进这顶白幡喜轿,于今日子夜婚丧同办强行冲喜。
老妪阴恻恻声音传来:“送到地儿就给新娘子灌水银,确保尸身不腐...”
轿帘缝隙间,油光满面的陈地主对着一旁老妪低语:“贵人要的是活埋,水银太贵了...”
两人对话引得轿内五花大绑的姜如虞,瞳孔骤缩。
这哪是给病秧子冲喜,是要捉她殉葬!
轰隆——
惊雷炸响的瞬间,姜如虞咬破舌尖,口中炸开的血腥味让她彻底清醒,末世兵人的格斗记忆在肌肉中逐渐苏醒。
倾盆而下的暴雨,打湿了轿帘上的红奠白囍。借着雷声掩护,姜如虞卯足劲儿一脚踹向轿门!
嘭的一响,木屑四溅,喜轿倾斜,踹飞的轿门重重砸在一个轿夫背上。
借着惯性,挣扎着滚出轿外的姜如虞,一身单薄的黑白嫁衣沾满了泥泞,被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浇透了,语气一厉:“想杀我?就凭你们?”
其余轿夫跟随从打手闻声转身,瞧见他们腰间赫然别着明晃晃的弯刀长剑,姜如虞不由后颈寒毛倒竖——
这些人根本不是普通轿夫!而是真正的练家子!
打着伞在雨中尖叫的陈地主,叠满褶皱的脸上,肥肉不停抖动着:“抓住她!若跑了大家都别想活了!”
为首刀疤轿夫冷笑:“小娘子好烈性,正合贵人心意!”
轿夫们和其他打手们得令后,抽出腰间的刀朝姜如虞扑去,在场随从的喜娘老妪侍女们见状,状如鸟兽逃亡般纷纷逃走——
姜如虞跪在泥泞地上,牙齿狠狠咬开腕间绳结。
麻绳断裂的瞬间,末世积累的杀敌本能瞬间苏醒。只见她一个俯身滑行,侧身一躲,反手一转,夺下近身打手朝她挥来的刀。
刀锋循着皮甲软肋位置,精准捅入袭击者的腋下三寸,一击毙命!
其他人见她身手敏捷,对视一眼后开始左右包抄发起围攻。
只见姜如虞撕下嫁衣裙摆抛向空中,趁着视线被阻,刀刃在雨中划过一道寒光,嫁衣骤然一分为二,对面血喷溅而出,混着雨水砸在脸上,她连眼都没眨,由着猩红的血混着雨,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
几名蜂拥而上的人,捂着喷血的喉咙,个个睁着惊愕的双眼倒下。雨水顺着刀刃流成红线,被冲刷掉血痕的刀身,映出姜如虞冷厉阴鸷的眉眼。
暴雨初停,闪电劈落,那一瞬间,惨白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珠帘垂落,阴影覆面,唯有一双黑眸,冷得渗人。微勾嘴角泛着的淡笑,是某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仿佛方才杀的不是活人,而是待宰的牲畜。
对方不由腿软后退着,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怎么会军中格杀术...”
姜如虞无声逼近,挥刀落下,第二刀,第三刀——
每一次闪电亮起,都映出她阴鸷如修罗的神情,手起刀落之间,没有犹豫,没有怜悯,只有机械般的精准杀戮。
挟住最后一人,姜如虞心头一跳,刀尖已抵住她的咽喉:“活冲喜变亡殉葬...说!谁派你们来的?”
话刚说完,就见那人身形一晃,嘴角突然溢出黑血,倒地而亡。
姜如虞眉眼一蹙,心中疑惑,这个时代的人,普通人家的迎亲队伍需要出动服毒的死士?
蹲下身检查着地上死尸,她并没找到令牌或手谕等信物。转身一看,方才发话的陈地主早就不见踪影,只有一地的死尸,眼神当下不由晦暗了几分。
....
四更初的梆子声刚过,姜如虞循着记忆找到了姜家。院中传来的哭闹声让她不由一怒,踹开半掩院门,动作之大惊起院中鸡鸭。
院中枣树下,一个圆脸胖妇正揪着姜如安的辫子准备将她朝水缸里按,一旁的姜如宁抱着胖妇的腿哭喊着:“你别淹安娘!放开她!”
“拖油瓶!”胖妇扭头啐了一口,脸上横肉尽显凶光,“多管闲事!老娘心善先教教你们何为规矩,省得丢人现眼!”
女人五短身材,一身粗衣粗布,满脸不遮嫌弃之色,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歹毒面相。
此人正是原主小婶娘王氏,平日里最爱见缝插针打她家的主意,嘴毒心狠,此刻被欺负着的正是她的三岁胞妹。
姜如虞眼底怒气翻涌,抄起墙角的晾衣竹竿,竹竿如标枪般呼啸而过——
啪!
竹竿正中王氏手背,当下就肉眼可见红肿起来。
“啊!”王氏惊呼出声,吃痛松手,正想破口大骂,不料看清来人后脸上大变,“你、你怎么...”
“怎么没死,很失望吧!”姜如虞再度抄起墙角晾衣竿,一个投掷,正准王氏膝窝,疼得她哇吱乱叫,只见她胖硕身躯轰然跪地,震得一片尘土飞扬。
“滚——”
竿尖抵在王氏喉咙,姜如虞黑着脸,“再碰我胞妹,下场就如这门板!”
嗖的一声,竹竿擦着王氏耳畔钉入门板三分,吓得她接连尖叫着连滚带爬逃出姜家。
“阿姐...救救安娘...”
三岁的如宁嗓子已哭哑,脚边的如安早已昏迷不醒,姜如虞见状连忙抱起她就往里屋冲。
如宁机灵地扭着小身子爬上桌点了油灯,屋内顿时亮了起来。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姜如虞将如安湿透的衣衫轻轻剥下,不由瞳孔一缩——如安单薄的背上交错着新旧淤青,手背还有一道未愈的火钳烫痕。
“宁娘吹吹,安娘就不疼了...”
一旁的如宁,鼓着腮帮子学着娘亲以前哄她们的模样。
眼前这两个小豆丁是原主的双生胞妹,年仅三岁便遭遇家中双亲亡故,长姐投河自尽此等大变。末世的她从出生就作为杀戮武器活着,没有血缘亲羁。
许是占了原主身子的缘故,眼下她竟生了几分想要护住这俩团子的心思。
姜如虞起身跑向灶房,利落地从灶台刮下半碗凝结的猪油,又从墙角摘来几朵野菊花捻碎后混入油中。
“忍忍,”姜如虞将药膏轻点到烫伤处,如安立刻打了个哆嗦,她也忍不住放轻了语气,“这是阿姐新学的烧伤膏,很快就会好的...”
“阿姐看!”一旁的如宁灰头土脸地从床下钻出,一手抱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毛茸茸小白狗,一手抱着一个破陶罐。扒拉了老半天,从陶罐里头掏出一小块饴糖,“昨儿婶娘买的我偷偷留的...阿姐吃...”
这块黏糊糊的糖块上,还沾着几根干枯的猪草,朝着姜如虞跟前递近了几分。
姜如虞骤然一愣,内心泛起一股微妙的情绪,僵着身子就着如宁的小手咬下半块,甜味在舌尖炸开的同时,心里头也好似闯入了一轮暖阳,又涩又暖。
寅时三刻,天光未明,姜如虞轻手轻脚从铺满干草的床板起身,生怕惊醒身旁熟睡的两个胞妹。借着窗缝透进的微光,她瞧见两个小团子如同小兽般蜷缩在打了补丁的薄被里,许是想起了爹娘,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抹掉了妹妹们脸上的眼泪,姜如虞这才有了心思细细打量起眼前这屋。
昏暗屋内仅摆了几件陈旧家具,隐约可见上头的岁月痕迹,东西不多但好在干净。
头顶的房梁木头破败不堪,角落泛黄的墙面裂了条大缝。
外头的风正透过残窗的缝隙涌入室内,一时之间,空气里泛起一股年久失修的陈年霉味。
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虽不用再过末世那种刀口舔血的日子,但终归得想个法子营生存活。
如今,她不仅得尽快立业赚钱,还得养家糊口。
好在原身力气挺大,估摸平日里身子也有锻炼,还不至于虚弱得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这找营生活儿的路子也多了些选择。
捋了捋原主的记忆,发现记忆里除了猪就是猪,不免让姜如虞有些头疼。
给两个熟睡的小团子掖了掖被子,姜如虞转身把被王式弄得乱七八糟的院子收拾好,将仅有的几只鸡鸭拴好后走到自家后院的猪圈。
记忆中原本健康肥硕的猪才隔着一日竟瘦了一大圈,检查了猪几番,在看到猪身后那几块触目惊心的紫黑斑块后,眼神晦暗了几分,正深思着就被一道声音打断思绪——
“阿姐...”软糯的童声突然在身后响起,如安不知何时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顶着跟鸡窝似乱糟糟的脑袋,迈着小短腿踏进猪圈,手里还抱着睡得正熟的小白狗大福。
“安娘醒啦。”姜如虞将手洗干净朝身上擦了几下后,走到如安跟前查看起她手上的烫伤,“如何?手好些了没?”
“不疼了,”如安看在猪圈里酣睡着的猪,不解问道,“阿姐,昨日婶娘来要猪猪,猪猪大大的,变小了...”
姜如虞一听,心中疑惑瞬间解开。
许是昨日如安撞破了王氏闯她家换猪才被她捉去泡缸子。
王氏对她们一家做的恶事,新账旧账合算在一起,这条作妖的贼虫,迟早她定会亲手将她给捉了。
“安娘乖,再去睡会,阿姐出去一趟,一会就回。”说完,一把抱起如安朝里屋走去。
等再出来时,姜如虞俨然已换上一身干净的袄裙,提了个大背篓筐儿往肩上一背就出门去了。循着记忆,七拐八绕进了一条小巷,敲开了小巷尽头那一扇腐朽发黑的门。
“谁呀?这一大早的。”门打开了,一个颤颤巍巍,腿脚不便的老妇走了出来,浑浊双眼在瞧见姜如虞时不由一亮,“虞娘?”
姜如虞闻言,龇着一大口白牙笑呵着说:“陈婆婆,我来了!”
寅时刚过,晨光熹微,空着背篓筐儿出去的姜如虞背了满满一筐梨干回来。瞧着时辰还早,姜如虞学着原身记忆就着家里剩下的半碗米,勉强煮出了一点粥。
姜如虞满心欢喜揭锅,望着眼前黑不溜秋的东西,小脸一下就垮塌了——
第一次下厨,水火掌握得都不好,她硬生生将家里仅存得这点余粮给熬成炭。本还指望这粥水能暂时垫下三人空荡荡的肚皮,这下好了,只能喝西北风了。
余光瞥见放在地上的一箩筐梨干,眼睛一亮,心生一计!
灶膛底的柴禾噼里啪啦响着,揭开木锅盖子,藏在腾升白雾之中的,是姜如虞满意的笑脸。
“阿姐!”
两道软糯的童声同时响起,如安如宁两人一前一后手牵着手来到了前院东边的灶房时,姜如虞正蹲在地上忙着磨刀,原本发锈的刀子被她磨得格外铮亮。
“醒啦!先喝点梨汤,晚点阿姐带你俩吃好吃的。”姜如虞将刀收起来后,陆续将地上劈好的柴禾和一大口锅搬到借来的板车上。
坐在板凳上的如安如宁晃悠着小腿,扒拉着碗里的梨干,奶声奶气问道:“阿姐这是要做什么?”
“阿姐啊...”搬好最后一口大缸上车后,姜如虞扭头对俩团子说道,“准备杀猪赚钱!”
昨夜她想了一宿,针黹女红她全不会,摆摊儿卖货她没银两,卖艺赚钱她没手艺,唯有一身还算可以的蛮力。
捋清原身的记忆加上她末世杀异种经验,想着这里的猪可比末世那些狂化异种小得多了,杀起来肯定也顺手多了!
于是她当下拍板决定,杀猪赚钱养家糊口!
“宁娘,待会你帮阿姐把墙角那些野菊花给摘了,用个小箩筐装着,阿姐一会来拿。”说完,便拖着板车出了门朝着大街上去。
...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姜如虞扛着自家的病猪走在大街上着实显眼,肩上的猪猡还时不时发出哼唧声。
随她一走动,身上那装着不同杀猪刀的皮制褡裢哐当作响。这往来蹲街叫卖着的人一看这一瘦弱女子扛着一头两百来斤的壮猪,不由露出一脸诧异。
姜如虞扛着猪,如安如宁小手紧攥着她的两侧衣角,像两只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如安身后的小背篓里塞满了野菊花和芦苇杆管,如宁则背了一小筐油纸还装了大福。
“姜丫头的这头猪浑身紫斑,瞧着不对劲呀...”路过的行人对着她扛着的猪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
“阿姐,猪猪为何在睡觉呢?”如宁另一只手抱着个破旧的布娃娃,仰着稚嫩小脸问道。
“它不是睡觉,是生病了,”扛着猪的姜如虞掂了掂方向,将猪身上那几块紫黑斑块转向如宁,“瞧见这些花花了吗?这就是它生病的地方。但不怕,阿姐有办法将它变废为宝,赚了钱阿姐给你们买好吃的!”
“阿姐!宁娘想吃饴糖!”如宁一听,笑得格外开心,露出了缺了一角的左门牙。
“成!包的!”姜如虞被如宁逗乐了,心情也颇好,转而问起如安,“安娘你想吃什么?”
正发着呆玩着野菊的如安,突然被点到名字,腼腆地巴眨着眼:“肉...肉包子...”
姜如虞放猪的摊子是同深巷里的陈家借来的,陈家两口子同她爹娘有交情,又因事儿随妻回了趟娘家,这铺子才腾空了几日,就让她今日借来杀猪摆摊。
她将猪一把丢到空前地上,一口应下,“没问题!包在阿姐身上!待会...”话还没说完就被对面肉铺传来的刺耳尖声打断。
“哎呦喂!大伙快来瞧瞧!大瘟神带两个小拖油瓶来卖瘟猪了!这若是吃死人了可咋办呢?”
对面肉铺原本是她家的肉摊子,月初爹娘亡故后就被自家叔婶合计给夺了去。此时的王氏故意尖着嗓,提高嗓门大声嚷嚷着,手里的切肉刀重重砸在案板上,引得路过百姓纷纷驻足观看。
围观者瞧着姜如虞脚边那头泛着发紫黑斑块的病猪,一听王氏这话,现场顿时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