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滚出来——”
姜如虞提着晾衣竹竿,眼神一冷,骤然晦暗了几分,带着警惕之色,缓缓靠近那时不时摇晃几下的灌木草丛。
草丛被姜如虞扒拉开,露出了里头昏迷不醒的人。
眼前的人,很高。
一身月白衣衫被荆棘勾得破烂,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几乎都被血污了个遍。双腿不自然地弯曲着,显然是已骨折多时。手臂像是被长剑划出一道深得见骨的刀伤,溃脓处还泛着诡异的青色。
男人满脸都沾了干涸发黑的血渍,瞧不出他长啥样。此刻唇边更是血迹斑斑,甚至还时不时涌出猩红。
空气里泛起的淡淡血腥味越来越重,姜如虞看到男人嘴角的新鲜血渍跟地上一小滩猩红,不由沉默起来。
这个本就半死不活的男人,该不会被她刚刚那一脚,给踹得伤上加伤了吧?
不会要死了吧?!
瞧了一眼渐黑的天色,若是把这人丢这里,估计入夜就会被山里的猛兽叼走啃食干净。
姜如虞伸出纤瘦的手,一把将这男人扛在肩上朝山下走去,还不忘捡起落下的晾衣竹竿。
这竹竿可好用着呢,要是丢了,她还得上山砍一把自个打磨,麻烦。
日落西斜,晚风轻吹,昏鸦惊起,淡紫霞光蒙盖住西天一线。
姜如虞七拐八绕躲着人才挑缝给扛到了家,却没回自个家,而是拐到了隔壁邻家。
邻家是对姓涂的老夫妻。
当家男人涂大言以前当过大夫,虽后来转行,但医术不错,前些日子还被邀去给县里的大老爷看病,涂娘子也跟着去了。
两家平日关系极好又挨着屋,以前姜大夫妇带姜如虞外出营生时,如安如宁都会放在涂娘子家帮着照看。姜家变故两人早知,对三个女娃也格外疼惜。
“大娘...大娘开门呀...”
里屋正做着绣活儿的涂娘子针尖一抖,朝外伸长脖子凝神听了又听,不由瞪大眼睛,连忙放下手中绣活儿,跑着去开门。
“大娘...开...”站在门外,刻意压低嗓子唤了涂娘子好几声的姜如虞正又要开口,眼前紧闭的门忽而打开了。
“虞娘!你...肩上扛着什么呀?猎物啊?”
以为她本事好上山这么一会就猎到猛兽大物的涂娘子正欢喜一问,“这...”瞧清后脸都吓白了,当下嗓子吓得压低了好几分,“哪来的大男人?”
涂大言回家一推开门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心中一沉,拎着药箱顺着血腥味就朝屋内走去。
一进屋,瞧见自家干着急的娘子,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厉声小训着人。
“虞娘!你不知是好是歹就敢往家里背啊!还是个八尺男儿,这传出去,你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又得被人嚼舌根了?!”
再一瞥,床上躺着个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男人,一旁还站着个脏兮兮得火急火燎跑到水缸前拎起葫芦瓢舀了水后一顿咕噜咕噜喝下的姜如虞,画面诡异得让他内心有点微妙。
...
鸡鸣破晓,雾色弥漫,忽浓忽淡,露珠从树叶尖翻滚坠落,闪烁着透彻的微弱晨光。
灶膛里塞满的柴禾正‘噼啪’作响,暖黄火光照亮了姜如虞专注的侧脸。
她起身翻检着昨日专门从那三桶猪下水中特意挑出来的猪胰脏,用竹片轻刮掉胰脏表面的脂肪层,露出里头粉红色的腺体组织。
这种能分泌消化酶的器官,在缺乏清洁剂的年代可是比黄金还要珍贵上几分呢。
姜如虞昨日在包子铺时,无意瞧见摊子老板身前那沾满油渍的襜衣,便想到了这赚钱生意!
瞧着火光微弱了些,她正手脚麻利添着柴禾。又将洗净晾着的猪胰子捞出,刀尖一挑,胰脏整片透明膜衣被完整剖离下,刀锋一转,再细细剁碎,一刀扫入一旁另外一口正煮着的陶锅。
两个小团子正蜷缩在一旁铺好的草堆上熟睡着,如宁抱着破旧的布娃娃,如安搂着大福吮着大拇指睡得正香。
大锅正烧得咕嘟着往外冒着烟泡,姜如虞揭开木盖子,拿过木勺搅了搅冒着泡的浑浊液体,一阵刺鼻的恶臭迎面而来,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阿姐这在做什么?”如安抱着大福,揉着惺忪睡眼凑了过来,这恶臭让她小鼻子不由皱了皱,“臭臭的...”
“阿姐变戏法呢,很快就不臭了。”姜如虞拎过木棍,使劲搅和着眼前那冒泡的粘稠膏体,“将这臭玩意变香了就能卖钱了...安娘帮阿姐将桂花捎来,可好?”
如安扭头便跑向院子,回来时手上正捧着小竹筛,竹筛被她划为一分为二。
一半放着还趴着熟睡的大福,一半筛面铺满了昨日姜如虞上山采摘的金桂。
洗干净晾晒着的金桂甜香,混着柴禾燃烧的木头香弥漫开来,直往人鼻尖里头钻。
“阿姐...安娘也想帮忙...”如安将大福放到如宁身上后又来到灶膛,踮着脚,小声嘀咕着。
姜如虞将昨日采买的米酒和蜂蜜各自量好份量后,一把抱起如安,“成!阿姐一开盖,安娘就把这酒倒入里头,明白不?”边说边将酒递给了如安。
她小心翼翼揭开木盖子,如安将手中米酒缓缓倒入锅中。酒精蒸汽混着胰脏腥气腾起,她迅速盖上木盖子。
如安歪着脑袋,好奇一问:“阿姐,为何要加酒呀?”
“米酒能带走腥味,就像...”姜如虞想起末世研究所用的乙醇提取法,“咱们煮汤时,得用勺儿撇去汤面的浮沫才煮得好喝...”
如安听得一知半解,迷迷糊糊点了点小脑袋。
等到胰脏煮至半透明时,姜如虞又朝里头加入了一把配比好的草木灰和烧好研磨成的海贝粉。木勺搅拌之间,浑浊的液体逐渐变得愈发粘稠。
“来!该你了。”她将如安抱上小矮凳,同她一起抓了一旁竹筛上铺着的金桂,“慢慢撒开,就跟下雪一样。”
金色的桂花如雪粒子般纷纷扬落入粘稠的液体,姜如虞趁机倒入半碗蜂蜜,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琥珀色的皂液开始泛出珍珠般的光泽,原先的腥气也被金桂和蜂蜜的甜香彻底取代。
趁热将皂液倒入托大言叔做的圆形模具,她特意留出皂子中间最稠的部分,在尚未凝固的皂块上,用刀子刻出特有的花纹后便装在竹筛子上,端到院子里头风干着。
砰砰砰!门被人敲响。
开了门,涂娘子站在门口,探头探脑观望了四周好一会,才鬼鬼祟祟同她小声说着:“虞娘,那人醒了,但我瞧着,是个祸患呢...”
“我先去看看,大娘你帮我看下安宁两人。”说完,她朝涂娘子家跑去。
涂大言正扫着院子,瞧见她来了,连忙拦着小声同她说:“虞娘,他身上都是刀剑砍刺的外伤还有被人重击的内伤,估摸是被人寻了仇...”
姜如虞一时之间有些不好意思,她很想说,那人的内伤估计是她山上那一脚给踹出来的。
“我知道了,大言叔我先去瞧一眼——”
天还未亮透,天际呈现着淡朦的浅灰,雾色残留着昨夜的一丝湿凉。
原本涂大言想图个方便将人安置在大院的柴房里,但柴房靠近鸡舍,气味不太好闻。思及那人一身刀伤剑眼的,保险起见,最终还是将他安置在二层的小阁楼里。
先前堆满杂物的小阁楼里被简单的收拾了下,几个大木箱拼一起临搭成的床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和一张水洗得发白的布单。
姜如虞进屋时,一眼便看到蜷缩在床上那一团隆起的弧度。
光线昏沉的屋内,混杂了血腥味、草药味、出汗味和阁楼尘封许久陈霉味的气味,格外沉闷。估摸着是怕里头的人遭风邪侵体后加重病情,涂大言将阁楼小屋的门窗都紧闭着。这门窗一关,本就闷热的夏日里,空气更不流通了,连着味道也被闷得浓烈了些许。
她对这味道倒没多大反应,末世时她杀异种的味道可远比这浓烈多了,进屋后连眉都没皱一下就径直走到桌前点了一盏油灯。
这方狭小天地被这抹橙色暖光骤然照亮,端着油灯回身的姜如虞靠近了床沿,待到瞧清了这人的模样,她不由微微一愣。
漂亮,是她第一眼瞧到这人时,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词。
斑驳烛影之下,昏睡过去的人,安静地躺在床上。那褪了血污的五官,清俊又精致,好看得格外夺眼。
许是伤势过重加上失血过多的缘故,男人肤色苍白如纸,在这一豆橘光的打照下,几乎可瞧见苍白肤色下的淡青血管,带着一种病态的脆弱美。这会儿又因昏睡过去,油灯将长睫拉出了一小片扇形阴影。山根挺直之下,那干裂的薄唇微动着,好似在呢喃着心事。
小阁楼里,烛光摇曳,映在残破纸窗上是一抖一抖翕动的橘光。
姜如虞觉得,许是受到手中这油灯影响,那颗藏在胸腔里头热噪的心脏,不受控地扑通扑通个不停,正急促跳跃着。
她取过一旁的干净帕子,动作有些笨拙又不自然地擦了擦这人额上覆着的那一层细密冷汗。
许是动作过大,搅得那人难受,只见那扇长睫轻颤,紧接着慢悠掀开了眼皮。
掀开的眼眸,漆黑如墨。微微上挑的眼尾带着一股自然的生媚,上眼褶子深邃却不显女态反倒更带了些许艳丽。就着一抖一抖翕动的橘光,衬得他左下眼睑处的那颗泪痣,格外地勾人遐想。
许是察觉到有人近身,男人眉眼一蹙,语气一厉:“谁!”
如此一张让人怜惜的病弱美人脸,配上这暗哑得宛若砂砾打磨过的嗓音,极为突兀。
姜如虞不自觉看直了眼,只觉得有这人在,竟让这居简陋残破的小阁楼都顿时蓬荜生辉起来。她只瞧得他嘴皮子上下碰着,叽里咕噜完全不知他说啥,一个劲儿盯着脸看。
男人挣扎着坐了起来,姜如虞看他伤势颇重,担心他又将伤口撕扯开了,连忙给他搭了把手。
“我叫姜如虞,你呢?姓甚名谁?营生何物?家住何处?”
床上撑坐起来的人,没有应声。只是眼神不由飘向远处,略微失神起来。
他的眼睛...
姜如虞瞧他微微失神,嘴唇紧抿,想着是个执拗之人,又猜许是人生地不熟怕生缘故才不愿多言。转身倒了一碗水强行塞到他手里,自来熟似地先行说起话。
“先喝点水吧。我昨日上山采摘桂花,见你重伤昏迷,就将你扛了回来。你身上的伤,是大言叔给你治的。大娘说,我家双亲亡故,只余我跟俩胞妹,留你一外男住家会被人嚼舌根,便让你住这了。这阁楼算不上好住处,但有一瓦遮头,也算不错了...”
男人身前身后都覆满了各种伤口,尤其有多处刀伤剑眼,缠着一大块纱布的胸膛还隐约渗着血,丝毫不见一块完好皮肉。手臂上那道深得见骨的刀伤,溃脓处的腐肉早被剔除。怕拉扯到伤处,只给他披了件宽松里衣。这一动,里衣松垮得落了肩。
撑坐着靠床的人,拉了下肩上滑落的里衣,覆满伤口的指尖摩挲着手里那粗口海碗,等眼前人一顿说完后才终于开口,“你可见我的笔墨?”
姜如虞没好气应了他一声:“见着了,都要死了还惦记着你那笔墨呢。”
男人喝起了水,温水滑入干燥的喉咙,顺着腹腔进入胃里,暂时缓解了嗓子眼的那股灼痛。可还没喝了几口水,他便掩唇低咳起来。
“你慢些喝,不够还有呢!”
这个时代的水不含末世解毒剂跟漂白剂的怪味,是挺好喝的,但也不至于喝得如此凶猛呀。
姜如虞手忙脚乱上前替他拍背顺气,又转身将他说的笔墨取来塞给了他。
其实,也就是一支秃毛狼毫笔,但这笔身却有三指粗,瞧着格外怪异。
“你若信我,告诉我你姓名,还有家住何处,我帮你报官,让官府差人送你回去。”
男人紧握着那秃毛笔掩唇低咳,咳嗽声从轻微转为压制,每一次咳嗽似是用力压抑着自身体深处的痛苦,让人一听心生难受。
低咳止住,他低垂眼眸不知望着何处,油灯橘光拉出的长睫阴影掩去了眼神,让人难以琢磨:“我名唤即温,鄞州打着战,我...一介落第举子...逃难途中偶遭山匪敛财...”
姜如虞一听,瞳孔一震。
鸡瘟?
这里的动物虽然小小的,可爱又好吃,但一听名字就怪不吉利的,心想着眼前这人得多爱吃鸡才想着用鸡来取名?!
鄞州打战这事,她倒是听涂大娘嘴过一些。
往年都是入秋收粮,但前些日子官府居然下文要求反季征粮,估摸着也是为了支援鄞州打战吧。这一打战,逃荒而来的流民乞儿一多,难以营生下山贼匪寇自也多了起来,四处猖狂敛财。尤其她所在的西临镇,是临州府下一小镇,临州地处大诏朝西南,与荒芜的南蛮之地仅隔着一山之远,山匪更是层出不穷。
打仗逃难,山匪敛财,孤身一人,刀伤剑眼。
姜如虞眼皮一跳,认定这人定是家中也如她般遭了大变。
男人别过脸又接连咳嗽了好几声,端着大海碗和毛笔的指节攥得发白,沉默许久后才哑着吐出几字:“家中...仅剩我一人...”
她果真是聪慧有加,神机妙算!
姜如虞收起了然的眼神,正想开口,不料眼前的男人又再咳了起来,还咳得愈发厉害。连手里端着的碗都打翻在地,飞溅起的碎片夹着水珠洒满了一地。
男人半合双目,咳得血止不住地从嘴角溢出,才过了一会便濡湿了他宽松的半边衣裳。
姜如虞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反应过来后连忙扯开嗓子大喊着:“大言叔快来!他要死了!”
阁楼特制的木制楼梯上顿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涂大言连忙给男人打了下脉,写下一张药方子,叮嘱着姜如虞速去回春堂抓药。
姜如虞照着吩咐火急火燎跑到回春堂抓药,回春堂的人一瞧见这方子,不由多瞥了一眼她。
担心那人死掉,回来时姜如虞循着记忆抄了一条平日里都不太走的偏僻近路小巷,不料却碰到了有人围殴打人。
若是平日她闲来无事定会出手相助,但此刻家里那半死不活的美人书生还等着药救命呢,她可耽搁不起,于是侧着身子贴着墙走,嘴里还呢喃着:“烦请各位大哥让让路——”
过后,领头男头一点,一旁打手又继续挥棍打得地上那人嗷嗷大叫,被打之人抱头痛哭下余光瞥见了那离去的身影有几分熟悉,连忙开口道:“三爷,我有钱还债了...”
...
坐在涂家灶房门口挥着小蒲扇煎着药的姜如虞,数了又数摆在地上的铜板,像似遭荒老农般扒拉着个苦脸:“这药也太忒贵了吧!五幅就要四百文,这下好了,只剩八十六文了...买猪更难了...”
她已经开始琢磨,要是花了这钱人还死了,那她也算仁至义尽了。
薄棺她就不买了,毕竟家里还有三人一狗要吃饭呢,大福虽然才出生不久口粮不多但也得算在里头。
若是真咽了气,她就挑个地刨个坑把人给埋了,再给那人陪葬一幅猪下水,够讲义气了吧?
正寻思着,突然大老远传来一阵喧吵,紧接着又传出了叫骂声和打砸声——
“欸!你们谁呀?”
涂娘子挎着个菜篮子,一回到就看到挨着自家的姜家门户打开,好几个长得凶神恶煞的汉子,挥着长棍斧子闯了进去后便开始打砸器物翻找东西,门前一片狼藉。
待她瞧清在领头刀疤男跟前点头哈腰的人后,脸色大变,连忙跑进去,惊呼出声:“虞娘你快来呀!你小叔子带人砸屋啦——”
正煎着药的姜如虞一听,手中小蒲扇一丢,抄起墙角的晾衣竹竿就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