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半卷,烛影摇红,幽室遥传靡靡丝竹声。侧耳细聆,尚能听见珠玉溅落,佳人娇笑,清酒漱玉之泠泠音。
这是南阳城内最大的寻乐之地,万柳楼。此地既有花间酒月下诗,亦有温香软玉。
方才席间那身着云纹锦袍,领口绣有金丝红枫之人,正是南阳城四大显贵的金家大公子。
大公子佳人在怀,心情畅快不由贪杯多饮温酒,醺然欲醉。
耳畔佳人媚眼如丝轻声诱哄,欲要引荐自家姐妹。
“大公子,奴家阁中来了位新妹妹,姝色倾城,舞姿更是惊鸿照影,公子不若见上一面?”
金大公子乃是万柳楼常客,焉能不知是何意,拍手笑着让人快上来。
一墙之隔的静室,云也已是等候多时。
然而今日她并非是来献舞,而是杀人。
上头大官有言,杀那强抢民女纵火屠村蛇蝎心肠者,南阳金氏金枭,得白银千两。
多金贵的一条命,云也毫不犹疑就接了。
她乃千机楼密探,极擅易容之术。
她出身合欢宗,年少时修炼易容心诀,以此模糊女性特征达到雌雄莫辨的程度,加之独门术法,化天地灵气为己身所用,可改八分容貌。
今日花前月下死于极乐,是她为他量身定制的死法。
至于要如何伪造一场悬案……万柳楼从不缺毫无警惕的风流鬼。
云也对镜将珠钗没入发间。
镜中人芙蓉如面,柳眉星眸,珠翠盈鬟,如同那只隐去锋芒的珠钗,温软无害。
这幅皮,有三分她原貌的影子,足以骗他。
云也款步入场,腰间银铃如碎琼乱玉,步步生音,勾得那公子放开身旁美姬,正襟危坐直勾勾地盯着她。
“美人快上前让我仔细看看。”
金枭一副色迷心窍的模样,只因这姑娘实在符合自己心意,比那涟水镇来的婆娘更乖巧貌美,若是性子如她一般火辣更是锦上添花。
早知此处有这样好的姑娘,他又何必因那乱说话的婆娘屠了那涟水镇灭口,坏他好事,害得涟水镇无人可役。
云也上前,对他露出一个含羞带怯的笑。
下一秒,珠钗顺手拔出狠狠插入他的心脏,将人钉死在云母屏风榻上。
血溅四方,已死之人还带着色急轻狂的恶笑。
“云也,下次能换个地方动手吗,这榻很贵啊,柳铁公鸡又该气吐血了。”
身侧的美姬丝毫不见惊恐之色,早已习以为常。她是万柳楼设下的内应。
“知道了,织金姐姐。”
织金未曾见过她这模样,正要轻薄两句,对方却好似知晓她的坏心思,解开华服翻身越过窗,头也不回地催促她,“快去演戏,等会血就干了。”
云也一路飞檐走壁,直奔千机楼。当下没有什么事情比去领酬金更重要了。
养她长大的师父前些时日得了咳疾,久不见好。她问过药王谷的修者,这病想快些好需以吊兰花、北沙参、杏仁、浙贝母、桔梗、甘草煎服成汤。
一株值千金的吊兰花,需得她马不停蹄再接上好几个任务才买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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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之中,戌亥之地,有一仙洲曰玄,乃仙官治所,内藏真经,生有奇花异草,求学者络绎不绝。
然而这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传说了。
玄洲存在不假,但今时今日早已变味。
达官显贵、朱门绣户只要愿意便可花些小钱上玄洲求学问道三载,千百宗门,应有尽有,随兴而学。
当然,玄洲中也不乏家无双亲、穷困潦倒的求学者。他们大多由人间十大组织诸如千机楼、伏诡行、千金方、九炼堂等,与相应宗门共同培养。
譬如云也,她的师父乃千机楼密探,她本人从小在千机楼长大,自然而然在适合的年纪由千机楼引荐至合欢宗学习。
而千机楼,便是百余年前,由玄洲合欢宗某位学有所成的王侯将相为尽早平定时局,富国安邦,招揽玄洲奇才为己所用,组建出一张小小的网,至今已成为横亘九州不死不灭之力。
如今千机楼与朝廷,亦有心照不宣的秘密关系。朝廷鞭长莫及之处,便由他们代为动手。
方才那场刺杀便是其一。
金枭为自保而灭口除证,证据不全且有家族荫蔽,朝堂有心无力之际便会寻找“民间组织”为民除害,赏金是寻常五倍。
云也所在的千机楼乃是当今最大的情报网,而万柳楼为其中一个动手据点。
夜阑人静,千机楼内各处济济一堂。
无甚怪异,做他们这行的,大多有点夜猫子属性。
当属工酬堂处人员最多,云也等了好一会才轮到她。
拿到银钱后,云也翻来覆去点数,却发现手头的赏银足足比预想的少了一百二十两白银。
她问:“王管事,这赏银似乎少了些?”
闻说有误,那管事急忙戴上眼镜翻阅账本,半晌长舒一口气:“没错呢,云也姑娘。万柳楼楼主说血把那云母屏风榻弄坏了,找上门来索赔,咱们工酬堂和调度室协商一番才出此策,扣除一成赏金赔偿万柳楼楼主。”
气煞她也。
万柳楼不早说还有这样不成文的规定,她就不图快些回来,待跳完那舞将其骗到床上时再动手。
云也气得牙痒,恨自己没多捅几刀泄愤。一舞千金,上哪能挣这么容易的银子。
满腔悲伤无处宣泄,她转向钧令台打算接两个伤天害理的恶人狠狠惩治。
顺带挣上她缺失的这百余两银子。
天狼隐没,五更已过,千机楼内的人逐渐散去。此时钧令台榜前无人,上面的任务更是无趣又少钱得紧。
她百无聊赖数着榜单,上面仅余些无趣又少钱的任务。
琢磨半日,云也发现多接几个这样的任务,甚至不如她去山上采草药卖给药王谷来钱快。
云也索性回去睡觉,计划明日夜半起来她再去摘草药。
方一走出千机楼大门,饶是再疲倦,她也能觉察街角那处,有一宝马雕车。厢壁贴有金箔印花,车帷垂有珍珠帘,做工极其讲究,是权贵的车驾。
但这个时间,不进千机楼发布悬赏令,那应是蹲守此处等人。
千机楼未曾少有此类骗人骗财却不慎骗到心最后被对方找上门来的戏码,云也素日会去凑个热闹,但今日身心疲倦,她打算绕路。
甫一转身,她便被身后眼尖之人发现,对方朝她大喊一声:“云大密探请留步!我家主公有请。”
?!
云也自诩刀人干净利落,懒得与刀下亡魂多言一句,那些找上门来的人绝不可能与她有关系。
那来者是谁?又有何意?
云也愁眉苦脸,心中哀叹着流年不利,自己决定昨日动手定是忘记瞧黄历。
对方眼明手快追上来问她:“可是云大密探?”语气犹疑不定。
云也打量此人,玄衣素带,羽扇纶巾,应是谋士,不像个胡搅蛮缠的。
她稍稍放心几分。
千机楼偶有达官显贵遣人来寻密探为其谋事,为了更加保密而不直接在千机楼处发布。而知晓这一层的,大多属权高位重者,她惹不起。
但不失为一场机遇。
云也亮出身份令牌,客气询问那人:“未识尊颜,敢问阁下名讳?阁下主公又是……”
云也说话的功夫,对方也在悄摸观察她。
对方瞧她其貌不扬,一身旧衣洗得发白,周身气质泯然众人,怎么看都无法想象此人竟然出身合欢宗。
他知晓此人乃千机楼第一密探之徒,二人一脉相承,均极擅易容之术。只是未曾想到,世间大多数人对美心驰神往,然而眼前这位反行其道,险些让他误事。
“我乃摄政王殿下麾下谋士,钟离聿。主公已在车厢等候您多时。”
竟是摄政王要寻她?
云也对朝堂诡谲云涌之争不甚了解,但这位异姓摄政王她略有耳闻。
此人姓江,名祀,字承安,昔日为除倭寇作乱带兵下东南,自此盘踞东南富庶之地十数年,坐拥兵马,深得民心。
天下原分九州,百年前燕高祖一统九州定国号为大夏,采休养生息之策,天下和平已有百年之久。
然近日以来,饶是她再迟钝也能看出九州隐有一分为二之势,且西北凉州边境频遭匈奴侵扰,时局不稳。
将乱未乱之时揭竿而起便是王。说句不好听的,这天下改性江,也在他一念之间。
能为他效力,酬金不少。
云也随钟离聿缓步登上马车。只见车内羊灯晕暖,光色氤氲。
竹帘窗侧,摄政王一袭玄黑暗纹绸缎,比窗外夜色更加浓重,目光沉静幽深,如同月下古井,紧盯手上的画卷。
见有人来,他将卷轴一收。
云也隐约瞧见那画像上约莫是位女子,想必是其心上之人。
她俯身行礼,“草民见过摄政王殿下。”
对方扶起她,声音温润:“不必多礼。今日是我不请自来,实在失礼。”
云也摸不清对方来意,不知该说什么迂回一二,便单刀直入询问:“殿下需要草民做什么?”
她极善察言观色,发现对方闻言却是一愣,虽然只有短短一息,登时后悔自己先发制人,应该等上位者主动提起。
江承安却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旋即揉揉眉心,藏起疲惫。
他说:“我要你易容今年的探花,南阳齐巍,字云也。日后我会安排你进入御史台蛰伏在当朝御史中丞赵煜礼身边。”
“你需要监视其人一举一动,寻找他身边一枚刻有五爪金凤的长命锁玉佩,以及为我留意任何有关他身世的信息。”
赵煜礼?
云也咂摸着这个名字,在想,好巧。
她在玄洲求学时,有个一见钟情却未表心意,后来缘尽下山,从此两居江湖朝堂,再无相见的故友也叫赵煜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