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酬金当以黄金百两、洛京铺面三间、东南霖州竹溪茶舍一间相报。姑娘意下如何?”
云也很是心动。
不愧是在东南富庶一带盘踞十数年的摄政王,一出手就是如此阔绰。
做完这一单,她从此便能与师父隐居避世,不必再过这种刀头舔血临深履薄的日子。
还能再见故友最后一面。
真是甚好。
她不去。
若无金刚钻,勿揽瓷器活。师父说,世上有二者不可易容,一为天家,二为朝廷命官,借其名义行骗,迟早身首分离。
况且,别人探花少说也是元阳远近闻名是少年天才,寒窗苦读十余年,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就凭她如今不入流的诗赋水平,怕是连国子监十岁小儿都比不过。她去装进士,第二天就被铁面无情的故人以欺君之罪下狱了。
掉脑袋的事,不做。
她得想个法子拒绝。
见女子犹豫不决迟迟不给出答复,摄政王也不恼,仍旧笑眯眯的,眼尾处生出几道皱纹,看起来颇为善解人意地问她:“或者你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告诉本王,本王尽力而为。还是……阁下不愿?”
名为恐惧的毒蛇嘶嘶叫嚣着露出獠牙,云也只觉脖子一凉,白着脸跪下解释:“云也非是对酬金有任何不满,殿下一掷千金,可解草民一贫如洗之困境。只是,易容一事非但在形之相似,更在于周身气质。”
“草民放诞无礼胸无点墨,难登大雅之堂,若强行佯装探花大人怕是最后只落得个不伦不类纨绔之称。且易容多为刺杀,若不能一击制胜,云也亦恐时日一长露出破绽,既坏殿下良计,又惹杀身之祸。”
伴君如伴虎。
说完这番话,云也暗暗吐出一口气又补充:“殿下不若说服探花大人为己效力,想必不失为可行之策。”
摄政王闻后却是微微一笑,语气温和,转而问起:“你知道齐云也近日如何了吗?“
一个云里雾里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云也自是不知,但心中隐隐不安。
是了,她能想到的策略摄政王又怎会想不到,八成是齐云也出现无可挽救的大乱子。
“我将此人安排至察院后,他尚未入职却遭歹人挑唆,临阵脱逃,险些坏我好事。上月他对外突染恶疾告假,实则是被我捉拿流放岭南,现下人在沙洲守岛。”
摄政王不怒自威,说话时紧盯云也,威胁之意不言而喻,漫不经心继续说道:“云也姑娘所担心的问题本王早有考虑。他与你身量相当,朝中见过他的、同他说过话的人本王已经处理过了。你只需要有八分相像足以掩人耳目。”
“至于才学一事,这两个月会由往岁的状元沈侍御史教导你,日后他与你一同为官,有他提携你不必忧心。”
原来齐云也成了杀鸡儆猴里,威慑云也为其效力的鸡。
事到如今,哪有云也再拒绝的机会。她只能应下任务,乘上回往洛京的车,跟她师父说声有事不归,一头扎入那沈家小院,日日苦读圣贤书。
自玄洲求学结束后,她许久未曾这般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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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流光易逝,云也在沈家书房与笔墨纸砚已是共同从孟夏走入季夏。
三日后便是齐云也官复原职之日,摄政王今夜派人接她离开沈家小院。
沈云峥送她最后一程。
弦月高悬,夜深人静之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蓦然停在巷口。沈云峥将收拾好的籍册放在那马车上,又放入一个木匣,里面盛着云也昔日用的笔墨纸砚。
“此乃昔日我考取功名时所用籍册,内附我这段时日新写下的注释心得,或许会对你有所相助。你天资聪敏,然不勤则废,懈怠一日便落人后。万望君勤学不辍,拥书自适。”
虽然相处只有短短三个月,沈云峥已是将她看作自己半个妹妹。他白日忙,只能夜间抽出时间在旁教导,好在云也聪慧勤学,比自家几个兄弟姐妹省心不少,短短半夏便有如此大的进步,应是足以骗过诸位同僚。
云也又何尝不是这样想。虽然沈云峥忙,可至少日日教导,比起当年她在合欢宗习易容术法一个人瞎琢磨,一天换五张脸勾搭同一个人还失败,沈云峥负责又专业多了。
云也低声告别她心中的绝世第二好恩师:“这段时日多谢沈兄照拂,师恩难忘。此行暂别,来日再见。”
她快步登上马车,连夜走密道出城。天将明未明之时,马车终于抵达庄子。
方入门,便有侍女上前知会:“按殿下吩咐,姑娘所需之物已在偏房备好,齐先生也到了。”
云也微微点头。饶是她在易容术上纵横八年之久,此刻心底也会生出一番忐忑。
这几年来,她鲜少易容成活生生的人,更别说这还是男子。
化作一个不存在的人如同戴上一张面具般轻而易举,但若要以易容取代一个有亲朋好友的人,则需要易容师亲眼见过此人,再仿照此人的样貌细调五官身形,知晓其脾性,观察其举止,面面俱到才能不出差错。
而玄洲以外灵气稀薄,合欢宗的术法若是因灵力不足失效,她还需制作一套软蜡工具,以备不时之需。
云也提前迷晕齐云也,屏退下人,并再三申令不得有人打扰后,她才步入房中,收起灵气,褪去覆盖在自身的假面,露出一副漂亮得过分张扬的面孔。
柳眉杏眼,樱唇贝齿,眼尾一颗红色小痣再添妩媚之情。
云也倒不觉得这副皮囊有多漂亮,毕竟她师父从小到大给出的评价都是,长成这样容易死。
虽然她尚未知晓这危险在何处,但她仍旧记得那日师父仔细端详好一会后,面色深沉,没过多久就着急忙慌地把方才年满十五打算学习剑术的自己,连夜打包扔去合欢宗学习易容术。
云也后知后觉,那好像好像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因此,自学有所成后,她再也未曾以真容昭示天下众人。
云也对镜施法,从眉目鼻唇耳一路向下。幸好天下美人共有三分相似之处,而她与探花郎恰好像在一双多情眼。
少时,镜中人眉眼生出探花郎的影子。她比探花郎要瘦得多,遮住那枚小痣便显出天生英气的长相,加之常年刻意维持的雌雄莫辨之态,让这张脸天然棱角分明,眼眸清澈有神。松姿鹤骨,比起曾经意气风发的探花郎,她更像一介文弱书生。
刻意改变眉唇后,他们二人已有八分相像。乍一看便是大病初愈,面容清癯,身形挺拔的探花郎。
云也甚是满意,趁手感还在将那套模具做好。
暮色四合,炊烟向晚。迷药作用殆尽,齐云也渐渐清醒,睁眼,在最茫然无措之际,看见此生最可怕的场景。
世上陡然出现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竟站在自己面前笑眼盈盈看着他说:
“从今天起,我将取代你的一切。世上唯一的探花郎齐云也,便是我。而你,此生流放蛮夷之地,洛京的风光,与你再无半点关心。”
齐云也扯着嗓子嘶吼:“不过戏子假扮官人。不消数日待我亲朋好友认出便是你下狱之时!伪劣赝品,除八分像我,你又有何可倚仗!跳梁小丑,何谈取代!!”
云也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如春水映梨,语气中没有半分恼意,“公子忘了?你在洛京,尚未入职,京中没有大人认得你。摄政王说我是,那我便是今年的探花。”
人在感受到极度危险下,心脏会极速跳动,胸口起伏不止,血脉偾张,爆发出强大的求生意志。齐云也惶恐愤怒,奋力挣扎引得铁锁链哐当作响。
直到脱力,他终于好似妥协那般,哑声逼迫出最后一句话:“我要见摄政王殿下。我愿为他效劳。我不会再背叛他了。”
“晚了。”
有人推门而入,正是前来接走云也的钟离聿:“任何背叛主公的人,当死。主公宅心仁厚留下你个祸患。我非圣人,绝不心慈手软。”
齐云也仿若未闻话中杀机,如同丧家之犬垂尾乞怜。
钟离聿置若罔闻,羽扇朝门外一指,对云也露出个堪称和善的笑,“同僚走吧,何必再看跳梁小丑。”
木门关上,云也仍能听见身后亡徒发出绝望的怒喊:“我乃当朝进士,你们怎敢如此待我!”余音绕梁,久久不息。
不知是哪个大汉嫌烦了,一个巴掌抡过去让他噤声,啐了一声,道:“满朝文武皆是进士,就你金贵?”
天下能人异士愿为摄政王尽忠竭智,又何曾缺她一个?
云也不寒而栗。
下一秒,钟离聿掏出的两个钱袋温暖了她的身心。
“姑娘莫怕。主公爱憎分明,不忠不义之辈自招杀身之祸。沈大人说姑娘一直勤奋好学,将此事记挂心上。这份是我私下感谢姑娘方才配合我之举,这份是主公的心意。”
云也接过钱袋子。
她安能不知今夜又是一出杀鸡儆猴的敲打。这两个钱袋,是她受苦受难应得的。
第二日一早,云也乘车从城门过,一路行至南安街花陌巷,齐云也在京中落脚的旧宅。
门扉尘封已久。一推开,飞尘扑面袭人。
云也掩面走入,打量着这座素未谋面未来却要在此蜗居的小院。
庭前巨树枝繁叶茂,占据院子三成空间,树冠枝茎交错,藏人极好。顺着树枝向外看,视线恰巧飞入卧房窗前。
云也:……
这辈子她都不会打开那扇窗。
“觉夏,你去收拾内屋,善渊你随我一起收一收院内枯枝,待会再去集市联系马车,要最普通的那种。”
觉夏是钟离聿府上挑来的粗使丫头,善渊则是摄政王送来的长工,皆是上头派来监督她的人。
云也观察过,此二人手心有粗茧,身体壮实有力,都曾习过武。
觉夏大概还能给她授课。
因为她听见,离去之前钟离聿暗暗嘱咐她监督自己用功。
一座小院堪堪三人,但她着实不敢多要人。易容探花一事,天知地知她知摄政王知钟离聿知觉夏知,人多得吃饭都要炒多两盘菜了。
再多一个人知悉,她怕暴露得更快。
翌日丑时,觉夏催促云也起身。云也盥洗一番后换上早早备好的朝服。
齐云也官至监察御史里行,无品级见习官,朝服简洁。
云也换上青色窄袖圆领袍,又快速束发戴冠,戴上黑色软脚幞头,腰间束一黑色皮带,衬得少年人涉世未深的纯澈面庞多出几分庄重。
用过早食后,她快速步入马车,觉夏塞入一个食盒和布包,善渊掐时赶车。
齐宅甚远,饶是如此早出门,云也堪堪在寅时前一柱香抵达宣政殿前。
她自知微末,站在队伍最后方,从侧门入,站在殿门廊柱旁,恰好隐没暗角之中,便顺势躲在暗角看着百官从另一个门入,在心中逐个喊出他们的名字身份。
沈云峥说她上朝也是闲着,不如认认人,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好在细枝末节上穿帮。
云也在心中嘀嘀咕咕:
杨清为,老头,应该是中书令。
闻人倦,老头侍中,好像是杨清为死对头。
江祀,摄政王,她的雇主,全殿堂最放荡不羁的主。
沈云峥,侍御史,她的老师。
……
还有站在最前方的男人,红衣如枫,乌丝如墨,只消一眼云也亦不会认错。
她在心里念出那个名字:
赵煜礼,御史中丞,我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