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猛地抬起头,恨不得把眼前的女人凌迟处死。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紧了床边的黄带子,却无法拉动分毫。
他喘息着,眼前金星乱冒,皇后那张永远端庄得体的脸,还有甄嬛那冷漠而决绝的眼眸,交替闪现。
“臣妾做不到,臣妾做不到啊!”
“夏刈不能伺候皇上,反而使皇上忧心,臣妾已经替皇上处置了他。
“刚入宫的甄嬛已经死了,皇上你忘了,是您亲手杀了她,臣妾是钮祜禄甄嬛。”
“当然,天下万民都是皇上您的子民。
“四郎,那年杏花微雨,你说你是果狸王,也许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
毒,是毒!那碗参汤……
不,是常年累月的丹药,是日复一日的殚精竭虑,是那一句句诛心之言,共同熬成的剧毒。
意识沉入了无边黑暗,浑身的剧痛提醒着他,这一世即将结束。
皇帝,驾崩。
……
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胤禛猛地睁开眼,入目是明晃晃的日光,晃得他眼晕。
“皇上?”
身边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胤禛偏过头,看见了苏培盛那张还算年轻的脸,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关心。
这张脸,还没被岁月和自己的多疑折磨得只剩下卑微。
“皇上,可是魇着了?” 苏培盛又问了一句,语气带着点儿小心。
胤禛没理他,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骨节分明,掌心温热,充满了力量。
而不是记忆里那双枯瘦如柴,连朱笔都握不稳的将死之人的手。
“敬事房的总管还在外头候着,问今晚要不要翻牌子呢。”
苏培盛见他不说话,低声提醒着。
“新人刚入宫,按规矩……”
新人?
胤禛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想起来了,是了,是那场选秀。
那个长得像纯元的女人,叫甄嬛。
他的目光猛地扫向桌案上的历书。
雍正元年,九月。
他回来了。
不是在病榻上被活活气死,而是回到了他刚刚坐稳江山的时候。
一切,都还没开始。
“朕……”
胤禛的嗓子干得厉害,他清了清嗓子。
“朕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苏培盛立马躬身:“想必是吉兆,预示我大清江山永固。”
胤禛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
吉兆?那梦里全是背叛、孤寂和死亡,算什么吉兆。
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另一张脸。
那张脸,风流俊朗,含着笑意,却总让他觉得刺眼。
允礼。
他的好十六弟。
那个最后被他亲手用一杯毒酒送上路的弟弟。
想到这,胤禛的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皇上?”
胤禛的声音冷得像冰,“传旨。”
“今晚在畅春园设宴,叫上所有兄弟。”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特别是果狸王,让他务必到。”
朕倒要看看。
看看这一世,你还是不是那个能让朕的女人为你生儿育女的好弟弟。
果狸王府。
笛音“铮”的一声断了。
允礼从榻上惊坐而起,满头都是冷汗。
喉咙里像是还烧着那杯毒酒,火辣辣地疼。
“王爷,您怎么了?”
侍从阿晋端着茶水,一脸担忧。
允礼大口喘着气,环顾四周。
是他的书房,窗外是他亲手种的合欢树,一切都熟悉得让他想哭。
他不是死了吗?
死在他四哥的猜忌和一杯毒酒之下。
允礼的声音有些发颤,“阿晋。”
“今天,是何年何月?”
阿晋虽然奇怪,但还是老实回答:“回王爷,是雍正元年九月十五。”
雍正元年……
允礼的瞳孔狠狠一缩。
他竟然也回来了。
回到了甄嬛刚进宫,他还没有对那个女人动心的时候。
回到了他和他四哥,还没走到你死我活那一步的时候。
他怕的不是死。
是怕把这炼狱般的人生,再走一遍。
就在这时,宫里的小太监一路小跑着进来,尖着嗓子传话。
“皇上口谕,宣果郡王殿下,今夜赴畅春园晚宴。”
允礼慢慢地站起身。
他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露出了一个温润的笑。
那笑,却冷得像冰。
就在他从死亡的剧痛中惊醒,魂魄归位的刹那,耳边曾响起一个缥缈而遥远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来自九天之外,又像是直接响彻在他的脑海深处。
“孤囚对影,恨海同归。”
短短八个字,如惊雷般炸响。
孤囚……
这世间最孤独的囚徒,除了他那位坐在龙椅上、猜忌了一辈子的四哥,还能有谁?
恨海同归……
是了,他们一同溺毙在那片由猜忌、背叛和绝望构成的恨海里,如今,又一同回来了。
所以,这道突如其来的口谕,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家宴。
这是他那位皇兄,在向他发出试探的请帖。
“臣弟,领旨。”
这鸿门宴,来得可真快啊。
他抬起头,望向紫禁城的方向,眼眸愈发深邃。
四哥。
你也回来了,是吗?
夜色像泼开的浓墨,将畅春园笼罩得严严实实。
宫灯盏盏,亮如白昼,却照不进人心底的半分寒意。
胤禛坐在上首,面无表情。
他的目光冷沉,死死盯着殿门的方向。
周遭的兄弟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说着些无关痛痒的奉承话。
这些声音钻进胤禛的耳朵里,只觉得吵闹。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冷酒,胃里像烧着一团火。
终于,那个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允礼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没做任何多余的装饰,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走了进来。
他还是那副模样,温润如玉,风度翩翩。
只是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什么都没有。
他想起那句诗: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倒也应景。
“臣弟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跪下,行了大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
胤禛没叫他起。
他就那么静静地跪着,脊背挺得笔直。
大殿里的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诡异的气氛。
老十胤?喝得有点多,打着哈哈想圆场:“十六弟怎么才来,皇兄可等你好久了,快,罚酒三杯!”
胤禛的眼神冷冷扫了过去。
胤?立马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过了许久,久到允礼的膝盖都开始发麻,胤禛才缓缓开口,“起来吧。”
“赐座,到朕的身边。”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
苏培盛也是一愣,但还是赶紧搬了个锦凳,放在了御案之侧。
那是个近得不能再近,也危险得不能再近的位置。
允礼谢了恩,从容地坐下。
胤禛亲自给他倒了杯酒,指尖碰到了他的手背。
“十六弟,近来睡得可好?”
允礼端起酒杯,垂下眼帘:“托皇兄的福,一切安好。”
胤禛轻笑一声,“是吗?”
“朕可睡得不大好。”
“朕最近……总是做梦。”
他盯着允礼的眼睛,“梦到些,旧人旧事。”
允礼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
他抬起眼,迎上胤禛的目光,语气平静无波。
“人生如梦,梦境亦真,皇兄日理万机,有所思,才有所梦。”
胤禛的眼神更冷了。
“朕的梦里,寒风刺骨。”
他凑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再无春日。”
这两个词,狠狠扎进了允礼的心里。
那是他们死去的时节。
是他和甄嬛,是他们所有人,再也等不来的春天。
允礼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他终于不再掩饰,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翻涌起滔天的巨浪,有恨,有痛,有不甘,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悲凉。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是他的皇帝,是他的四哥,也是上一世,亲手将他推入地狱的人。
允礼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那臣弟的梦,或许……”
“与皇兄是同一个。”
话音落下,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胤禛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赌对了。
这个他也恨了一辈子的弟弟,真的也从那场噩梦里,爬了回来。
胤禛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似在回味:“朕的梦里……”
“百花凋零,连最后一枝合欢,也留不住。”
合欢。
是允礼最爱的花。
允礼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无边的平静。
他端起酒杯,对着胤禛,遥遥一敬。
然后,一饮而尽。
这一杯酒,敬他们该死的上一世。
也敬他们这荒唐的,不知该何去何从的第二世。
家宴散场。
所有人都看得出,皇上和果郡王之间气氛不对。
但没人敢问,更没人敢猜。
君心难测,自古如此。
深夜,养心殿。
胤禛换了一身常服,坐在榻上,手里捏着一串佛珠,却一颗也捻不下去。
他的心很乱。
确认了允礼也是重生之人,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更深的忌惮和烦躁。
他不知道允礼想干什么。
是报仇?还是改变命运?
如果是后者,那他想改变的,是谁的命运?
是他自己的?还是甄嬛的?
一想到那个女人的名字,胤禛就觉得胸口发闷。
“皇上。”
苏培盛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内务府送来了新晋小主们的绿头牌,您看……”
胤禛的目光扫过那一排排精致的牌子,最终,落在一个名字上。
莞常在,甄氏。
他盯着那三个字,眼神幽深。
上一世,他就是因为这张脸,给了她无尽的荣宠,也给了自己无尽的麻烦。
这一世……
“把她的牌子,撤下去。”
胤禛淡淡地吩咐。
苏培盛大吃一惊:“皇上?这莞常在……”
他想提醒皇上,您前些日子不是对这位青睐有加吗?
胤禛的语气不容置喙,“朕说,撤下去。”
“以后,没有朕的吩咐,不必再把她的牌子呈上来。”
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一个长得像纯元的替身,不值得他再费半分心神。
他有更重要的棋局要下。
胤禛又开口了,“还有。”
“从明天起,命果郡王入上书房,协理政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