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倾情往顾
刘伶要回家里去了,他说,嵇康不在了,这世上,他少了一个亲人,更少了一个知己。
而潘岳此时却还不想回家,因为他还有一件让他牵肠挂肚,寝食难安,每每念起就会心如刀绞的事情要去做。那就是,他要去探望、看顾墨菡。他想象不出也不敢想象,墨菡——一个刚刚十三四岁的柔弱女孩子,被关押在那么肮脏、晦暗、潮湿的监狱里,她该怎样的过活。
长兴没见过嵇康的女儿,但他看得出,那小女子肯定早已成了他家公子心尖儿上的人。
长兴从七八岁时就开始跟着潘岳一起玩耍、摸爬滚打,像主仆更像兄弟。但从小到大,他可从来都没看到过,他家公子对哪个女孩子,多看哪怕那么一两眼。潘岳从很小时就显露出超长的文学天赋,出口成章、提笔成文,被乡里人美称为“奇童”,而且又生得极美。长兴不知道潘岳口中心心念念的墨菡小姐,该是怎样有一无二的花容月貌和蕙质兰心,才能让一向心高气傲的他家公子,如此得倾心不已。
“公子,我怕你去看了墨菡小姐后会更难过。”长兴一边收拾着他主仆二人的行装,一边委婉地劝说着潘岳。
“若不去看她,我会生不如死!”潘岳神色悲苦、目光坚定。
“公子,可是我们出来已有些时日了,老爷和夫人会担心的。”
“不妨事,我们速去速回……”
见公子意志坚决,不可更改。长兴便默默地从客栈的后院赶出马车,待潘岳坐稳以后,他扬鞭打马,车轮滚滚,心事沉沉,急急地驶出了洛阳城,驶上了大路……
洛阳距嵇康的家乡谯国铚县(今安徽省濉溪县)遥遥千里有余,主仆两人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仅仅用了四天的时日便赶到了那里。心急如焚的潘岳,顾不上一刻的休息,便带着长兴匆匆地奔往了谯国的大牢。
牢头的嘴脸是潘岳最不屑看到的,但若不打点他们,就根本不可能见到墨菡一家人。潘岳冲长兴使了个眼色,长兴便从怀中掏出两包株钱,分别塞在那两个见钱眼开的家伙手里。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牢头手里握住了钱两,便一下子把狰狞的嘴脸改成了笑面,他们带着潘岳主仆穿过一道又一道的牢门,才终于到达了关押着墨菡母女的牢房。
此刻,潘岳的心“怦、怦”地,几乎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他看到了——看到了他朝思暮想中的墨菡,然而却已不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俏皮又多情的墨菡了。一身白色的宽大囚服隐匿了她那婀娜的体态,丝般的长发散披在身后,只用一块无色的绢帕松松地打了个结,曾经的芙蓉粉面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灵动修长的杏子美目也失去了往日的神彩,变得呆滞、绝望……少女的芳华,仿佛骤然间就随着人世的无情,凋零了、飘落了。
潘岳感觉自己的心像是在被人用刀细细的、一刀一刀地割着……铭心刻骨的痛!
“墨菡,墨菡,我是潘岳,我来看你了!”潘岳扶着铁窗,扒着牢门,不停地呼喊。牢头把牢门打开之后,锁链还未及拽下,潘岳就猛地一下子用身体把牢门撞开,冲到了墨菡的近前。
可是,此时的墨菡,对于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已不在侧目,变得异样的木然,听到潘岳的名字后,只是微微的一惊,并没有扭过头来看他,甚至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令潘岳更加心碎的是,他步步靠近,墨菡却步步后退,像是嫌弃自己身上充斥的,牢房里常年不见日光的阴湿腐臭之气被潘岳闻到。
潘岳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墨菡,你抬眼看看我,我是潘岳呀,你看看,这是你送我的兰花绢帕,我一直都带在身边……”潘岳从袖中取出那方兰花绢帕,在墨菡的眼前拼命地晃动着,可是墨菡的眼睛却依旧紧紧地闭着,两行酸楚的苦泪顺着她那长长的睫毛无声地流下。
“那边可是潘公子吗?”一个微弱的声音从牢房的角落处传来,听到呼唤,潘岳赶忙转头,才见原来正是墨菡的母亲在丫环金若的搀扶下,正自慢慢地从身下的浮草上费力地坐起,她的脸色比起墨菡显得更加得憔悴、苍白,人也比先前瘦弱了好多好多。
“夫人,您的身体可还安好?”潘岳紧走几步上前,蹲下身去,双手扶住病痛缠身的墨菡母亲。
“请问潘公子自哪里来,可有我家老爷的消息?”墨菡的母亲目光迷离、恍惚,有气无力,但她还是时时刻刻地在牵挂、担忧着嵇康。
“我自……洛阳来……”潘岳犹豫着,实在不忍心道出实情。
“潘公子既然自洛阳来,可曾听说我家老爷眼下如何?”墨菡的母亲像是终于看到了最后的一线曙光,她激动得紧紧抓住潘岳的胳膊,眼神里满是期待。
潘岳感觉自己的心又一次被无尽的痛苦拉扯着,他该如何作答?他看到墨菡此时也终于转过脸来看着他……而他却不敢去触碰她眼底深处那无尽的期望。潘岳低下了头,他想说嵇康还健在,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可是他那根本就再也无法控制的、抖动的双唇和凄然而落的泪水,却无疑把一切都已明明白白地告知了她们母女俩……
“潘公子,……难道说菡儿的父亲他,他已经……”墨菡的母亲话没说完,就悲痛地高呼一声“叔夜”(嵇康的字),昏厥了过去。
墨菡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她和金若一起,不停地呼喊着昏迷中的母亲……
此时的潘岳不禁开始抱愧、内疚,开始怀疑,怀疑他自己是否该来探看墨菡,也许他不来,她们母女心底还能残存着那么一点点哪怕再微小、再渺茫的希望。可如今无比残酷又无争的事实,却让她们的希望彻底幻灭了,彻彻底底的把她们推向了苦痛无限的深渊。
潘岳抬头望着监狱墙上那张牙舞爪的狴犴和獬豸,想它们本是公正与正义的化身,可如今权臣当道,贤士蒙冤,不知它们每日趾高气扬地盘踞在这里,看着好人遭难,会做何感想。
牢头已经开始在外面催促了,潘岳再不忍看哭作一团的墨菡母女,他眼中噙着泪,再三叮嘱金若要好生照看她母女二人,然后,他便慢慢地站起身来,高声对着悲泣中的墨菡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墨菡,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说完,他转回身去强忍着泪,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牢房。
始终在一旁无言地陪着落泪,陪着悲伤的长兴,见自己的公子早就已然痛楚、迷茫地神魂失据,足下步履踉跄,身形不稳,慌得他赶忙小跑几步,如影随形地跟上了潘岳。
出来的一路,潘岳耳边不时地传来其他监牢里阵阵古怪的笑声和刺耳的哭声,他真恨不得能肋生双翅马上就从这地狱般的所在逃离开去。可是,他又想到墨菡,她们母女三人又该怎样在这天日不见的地方,捱过一个又一个的日日夜夜。墨菡的母亲心痛嵇康,担心女儿,又惦记不知身在何处的幼子嵇绍,看她气息奄奄的病弱样子,也不知还能在这世上熬多久。母亲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弱小的墨菡又该怎么办?
潘岳感觉自己的头都要炸裂开了,他害怕再继续想下去,可又忍不住要去想,如果可以,他宁愿在狱中陪着墨菡一起受罪。可如今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他放了豪言,他发了誓愿,保证一定要救她出去,可是他又该怎样、如何救她呢?拘捕墨菡全家可是司马昭下的命令,满朝文武又有谁敢去撼动那司马昭的意愿呢?
潘岳一路走,一路想,长兴几次提醒他坐上马车,他都只是轻轻地摇摇手。长兴猜不到公子还要意欲何为,只是小声地提醒着潘岳,“路走反了,若是回琅琊家里,该往东面。”
潘岳觉得自己好生心力交瘁,头脑一阵阵出现空白,眩晕的难受……他绞尽脑汁、苦思苦想,尽力地搜罗着记忆当中那些和父亲有过交往,甚至还能称得上有些交谊的父亲的同僚。猛然,一个人的脸庞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贾混”,对,侍中校尉贾混,他本是司马昭的心腹大臣,在司马昭面前说一不二的临沂侯贾充的亲弟弟。那贾混素日与自己的父亲还算交情不浅,每到年节或者贾混府上有何喜庆的事之时,父亲总会备足厚礼前去祝贺。自己于去年春上之际,还曾随父亲一起去拜谒过贾混,那贾混也曾在众人面前夸奖过自己,应该多少还会有些印象。可是此人爱财如命,非重礼不足以打动他心。眼下自己除了随身所带的余数不多的盘缠外,也就只剩下这辆用来代步的马车了。
潘岳想到这里,不由得回转身来,看着一直都是定定地站在原地,手执着马鞭,直直地望着自己,满面不知所措的仆人长兴,忽然欣喜地说道,“长兴,我想到办法了,你可还记得,这拉车的马儿本是一匹良驹。”
“对呀公子,我当然记得,它是老爷前些年时从匈奴人手里花了好多钱两才买回来的一匹宝马。老爷总是说,听卖给他马的那匈奴人讲,这匹马的祖上可还有西域汗血宝马的种呢,老爷会相马,一定不会说假,老爷看它全身的皮毛又黑又亮,就像缎子似的,跑起来像风一样快,还特意给它取了个又威风又好听的名字‘黑风’……公子,你不会是在打‘黑风’的主意吧?那可不行,老爷是绝对不会答应的,除了公子,老爷可从来都没有舍得让‘黑风’给人驾过车,‘黑风’可是老爷最珍爱的宝马呀!”机灵的长兴一下子就从公子潘岳的问话中感悟到了什么,所以他马上就极力地表现出对于马儿的亲近与不舍。他一边用手爱怜地抚摸着马儿的鬃毛,一边又把头轻轻地靠到马儿的脖颈处亲昵,还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潘岳父亲对于这“黑风”宝马的钟爱。
“长兴,我知道素来都是你照料、喂养“黑风”,你对它的感情很深,可是如今嵇中散含冤而死,他的家人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她们的生死只在那司马昭一念之间,为了早早地救她们出狱,我也别无他法,只能靠卖了马儿去疏通关系这一条路了。”
“可是……公子,你想过没有,若是把黑风卖了,我们回去后该如何向老爷交代呀?老爷能饶过我们吗?长兴看得出,公子对墨菡小姐很有情义,恐怕这天底下,也就只有墨菡小姐这样的女子能让公子你动心。但是除了卖马换钱,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公子,要不然,我们还是先且回家去请求老爷想想办法?”长兴使劲儿地搂住“黑风”的脖子,语无伦次的同时,眼睛里已经开始有泪花在闪动。
“若是回去央求父亲,就等于再也没有路了……”潘岳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他深知父亲为官迂回婉转,轻重利害一向权衡的很清楚。潘岳看着长兴那万般不舍的样子,心里也很难过,他对马儿也是有感情的,若不是为事态所逼,他也舍不得卖掉这么“通人性”的宝马良驹。可是如今,他孤身在外、求助无门,为了搭救墨菡脱离苦海,他也只能忍痛割爱,只能紧咬牙关自己担起,自己去办。
“公子,我们若是把‘黑风’卖了,就只能徒步回琅琊家里了,公子你是不用怕,可长兴到时候还能不能进得府门,都不好说了……唉,好吧好吧,长兴全听公子的就是了。”长兴很不情愿又很无奈地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不再说什么了。数日以来,看着潘岳奔波煎熬,人已清瘦了许多。今日难得见到他的公子能够瞬间面露喜色,长兴又怎忍心再继续阻挠公子,平白地打消掉他心头处那刚刚谋求到、寻找到的一点点渺茫的希冀,给他平添愁烦。又况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长兴的心当然也不是冰冷冷的硬石头一块。
“长兴,你放心,万事都有我担着呢!”
主仆二人决定再次返回洛阳,因为潘岳要去求见、拜谒的贾充、贾混兄弟的官邸都在洛阳。
行前,潘岳再一次返回监狱看望了墨菡母女。他还特意让长兴买了一些滋补的草药带给墨菡的母亲,拜托牢头能够帮着熬煮。牢头本来是不可能答应给犯人做这些事情的,只是看在潘岳塞在他手里沉甸甸的株钱的份儿上,他才喜笑颜开的保证“一定办到,一定善待牢里的母女三人。”
从始至终,墨菡除了照看母亲以外,似乎一直都在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注视着潘岳为她们所做的一切,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冷漠、淡然。可是潘岳却能够读懂她,能感同身受,能理解她那淡然、冷漠的眼神背后,隐藏的无限的仇恨和杀机……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潘岳翻来覆去地思索着:他该以怎样的言辞打动贾充,进而打动司马昭,从而救墨菡她们于水火呢?
他想起刘伶对他言讲的、关于嵇康是因何获罪的,其实罪名简直就是子虚乌有,本身就是一场草菅人命的冤案,事情皆因吕安而起。
吕巽、字长悌,吕安、字仲悌,二人本是三国时期魏国冀州牧吕昭的两个儿子,同父异母,都是嵇康多年的挚友,然这两兄弟突然之间,却闹出了一场震惊远近的大官司。
哥哥吕巽见弟媳徐氏貌美,乘吕安不在,指使他的妻子用酒把弟媳灌醉,将其奸污。事发后,与嵇康品性极其相似,志量开旷的吕安,难受其辱,想要去告发他自己的哥哥,并遣走妻子徐氏,吕巽吓得急忙请嵇康从中调停。嵇康因为与他们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遂答应了吕巽的请求,出面调和、解劝,言“家丑不可外扬”,应保全门第清誉,把这件事情给按了下来。可是没想到的是,事后吕巽害怕吕安反悔报复,影响自己的仕途,(魏国推行九品中正制,做官依靠“举孝廉”,不孝是重罪。)竟然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说他的弟弟吕安不孝顺,竟然敢违拗母亲之命,甚至还辱骂、殴打他自己的生身母亲,欲使吕安流放边郡。有口难辩的吕安,想到了他心目中最尊贵的朋友嵇康,嵇康闻听后气愤至极、拍案而起,于是提笔写下了《与吕长悌绝交书》,痛骂了吕巽一顿。他想通过绝交来表白自身的好恶,他也想通过绝交来论证朋友的含义。吕安入狱之后,为了说明真相,自然要涉及嵇康调停之事,而嵇康为了给自己的朋友吕安辩护,也因此被无故地投入监狱。
本来,这也不过就是一个分寸、斤两之间有待裁夺的案子,可是却因了吕巽其人曾经做过司马昭的长史,有机会接近司马昭,且他还与另外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略有些巴结、谄媚的交谊,而这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又刻意地掺和、抹黑嵇康,以致于就变成了一桩几近倾家灭门的惨案。
这个人物便是后来高居关内侯、镇西将军,智谋堪比西汉谋事张良的钟会。钟会身出名门,乃是钟繇之子,年少得志,十九岁入仕为秘书郎,二十九岁时就已进封为关内侯,本是司马氏的近臣。然而嵇康却对他不屑一顾,拒绝与他交往。可是钟会却一直对年长他两岁的嵇康,敬佩有加。钟会曾经撰写《四本论》,写完后,想求嵇康一见,可又怕嵇康看不上,情急之中,竟“于户外遥掷,便回怠走”。
显赫后的钟会再次造访嵇康,嵇康仍对他不加理睬,一直只顾优哉游哉地在家门口的大树下“锻铁”,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钟会觉得无趣,于是悻悻地离开。没想到嵇康在这个时候终于说话,他问钟会:“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嵇康的冷淡和奚落,使得钟会从此怀恨在心。后来闻得嵇康入狱,他便借机进言司马昭陷害嵇康,言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因谮“康欲助毋丘俭,赖山涛不听。昔齐戮华士,鲁诛少正卯,诚以害时乱教,故圣贤去之。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嵇康,是条盘踞着的龙,不能让他腾起。您不用担心天下不在您的掌握之中,只有嵇康必须顾虑罢了。”趁机进谗:“嵇康本来想要帮助毋丘俭谋反,全依靠山涛不让他这么做。以前齐国姜太公杀华士,鲁国孔丘杀少正卯,正是因为他们扰乱、破坏当时的秩序与教化,所以圣贤把他们铲除了。嵇康和吕安言论放荡,诽谤社会公德和国家政策,这是作帝王的不应宽容的。应当乘这个机会铲除掉他们,来使风俗淳正。”)司马昭听信了钟会的话,致使嵇康、吕安被杀惨死!
伐蜀之战,钟会与邓艾分兵攻打蜀汉,导致蜀汉灭亡。前方战事,朝野暗流,孰是孰非,孰近孰远,年少的潘岳并不了然,也根本不可能了然,但他那颗想要解救墨菡脱离苦海,脱离魔爪的心,却是天地可鉴,日月同辉的。不管怎样,嵇康都已经为了这个“莫须有”的罪名,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难道还非要置他的家人于死地吗?想那司马昭既然没有即刻就灭了嵇康一族,而是进行羁押,以儆效尤,应该尚有转圜的余地。
思来想去,潘岳感觉自己好像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言论,能够一语中的解救墨菡时,他那一直紧绷着的心态才稍稍地有些释然了……慢慢地感觉困意袭来,便歪在枕上沉沉地入睡,暖暖的梦中,他仿佛看到墨菡又穿上了他们初次见面时的、那身浅淡的粉白色茉莉翠烟衫,笑意吟吟地向着他翩然地跑来……
翌日,天光刚刚放亮,潘岳主仆二人就行色匆匆地启了程。四日后的晚间,日隐西山,星光初上之时,他们就回到了洛阳城,依旧入住了先前的那家“天都”客栈。
洛阳的马市位于城郊东南山脚下的一处开阔地带,周围是一片无垠的绿野,只有一条还算宽阔的土路通往城内。路的两边也有垂柳拂肩,也有花香醉人。可是此刻的潘岳哪里还有心情流连春色,渐进马市大门时,听着那市场里阵阵的人欢马嘶之声,望着那出出进进、络绎不绝、谈买谈卖的人们,他只盼望着自己的父亲所言不虚,盼望着这偌大的洛阳马市内真的能有伯乐慧眼独具,识得他的“黑风”本是一匹“千里良驹”,并乐于花重金购买。
长兴一直都是嘟着嘴,磨磨蹭蹭地赶着马车,只愿能慢些进入马市,能多留“黑风”一会儿是一会儿。潘岳非常理解他难以割舍马儿的心情,故而也并不催促他。
“你这厮是如何赶车的,竟敢撞到我家少王爷的马头!”
“嘿,你这厮好生霸道,明明是你们的马撞到了我的车,反诬我撞了你们,真是岂有此理,小爷我正烦的想找人打一架呢,有种的,滚下马来,看小爷我不揍扁了你!”
潘岳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只眨眼之间,他的仆人长兴就和迎面骑马过来的三个披发左衽、皮毛披肩的匈奴人大吵了起来,而且那两个看似随从打扮的匈奴人,早就已经被长兴骂得火冒三丈,从马上一跃而下,举着皮鞭怒冲冲地便直奔长兴而来,长兴见状也不示弱,跳下马车,挥起一拳就朝着那二人猛击过去……
潘岳知道长兴还是有些“三脚猫”的功夫的,但若与那两个人高马大的匈奴人动起手来,恐怕也难以占到便宜,再者,主仆二人客居在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待办,潘岳不想节外生枝,徒生麻烦。于是,他赶忙跳下马车,迅速地跑到他三人近前,高喊一声,“长兴,休得鲁莽,萍水相逢,磕碰一下,向人家赔个礼不就是了!”
潘岳话音未落,长兴铁锤一般的拳头就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砰”的一声,击打在了其中一个匈奴人的胸前,那匈奴人见长兴果真动手打他,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举起皮鞭就要狠狠地抽打长兴……
“尔等住手,不得莽撞。”随着一声喝喊,一个高大健壮的身躯从头前的那匹枣红马上跃然而下。
潘岳定睛打量,见此人高鼻深目,肤色健朗,好一副奇特勇武的异域相貌:身长八尺有余彪悍威猛,剑眉飞入鬓,虎目自生威,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胡须却已有一尺多长,站立于尘埃真仿佛天神下界一般。
而那匈奴人在见到他对面的潘岳后,更是禁不住细细端详一番,但见眼前的这位白衣少年:秀目闪着星辉,肤白如同冠玉,挺拔若琼枝玉树,清逸似秋水拂风。不由得心内暗惊,“好一个迥异出群、美不胜收的中原人物!”,心下不免平添几分喜爱之情。待他厉声喝斥住自己的随从之后,即快步走到潘岳的近前,抱拳当胸,“这位仁兄,都是我的随从不懂礼数,得罪得罪!”
潘岳见这个匈奴人虽外表上看起来是那般的狂野粗犷,但闻其言,观其行,却倒像个通情达理之人。于是,也赶忙回礼说道,“在下的仆人也是太过冒失,仁兄勿怪!”
“哈哈哈,……自然不怪,俗话说‘不打不相交’,在下刘渊,以后我二人便是兄弟了!未知仁兄尊姓大名,年岁几何?”那匈奴人两只大手紧紧地拉住潘岳,上看下看,竟自喜欢得不得了。
潘岳本是一个沉静温雅之人,一时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但毕竟人家盛情难却,只好谦恭答道,“在下潘岳,年十七。”
“哦,那便是潘贤弟了,愚兄长你一岁。走,我们暂且到路边的茶摊上小酌几杯,好好畅谈畅谈,愚兄请客!”
“兄长盛情,小弟心领,怎奈弟还有极为紧要之事待办。故只得改日,改日小弟一定请兄长畅饮一叙。”
“未知贤弟有何事竟如此情急,说出来,看愚兄我能否助你一二?”刘渊手拍胸脯,豪爽地说道。
“其实也无甚大事,只是……只是想把这驾车的马儿卖掉,……”潘岳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迂缓着说了出来。
“卖马?莫非贤弟遇到了难处?要用金钱只管对为兄讲,又何至卖马?”刘渊瞪大了诧异的双目。
“初次邂逅,怎好让兄长破费,小弟确有急事,兄长,我们还是后会有期……”刘渊的热情让潘岳有些勉为其难,他并非完全排斥外族,但若让他从内心深处就非常乐于和匈奴人称兄道弟,成为知己,恐怕也非他情之所愿。
然而这刘渊却似乎认定了潘岳这个兄弟,也着实有一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贤弟休得推辞,不就是卖马吗?愚兄我正是为买马而来,不如就把你的马买下,还省得你劳心费神了。”
说完,刘渊便健步来到“黑风”的近前,“哈哈哈,贤弟,幸亏你提及卖马之事,否则,我刘渊可就错过了这匹世间罕有的千里良驹呀,这真是天意、天意呀!”
刘渊这“哈、哈”的笑声,在潘岳听来就如同雷声隆隆,几乎都能把路旁的花枝震落。
“仁兄果然好眼力,识得我家‘黑风’,此乃数年前我父亲从塞外草原花重金购回的一匹宝马,父亲说,它有汗血宝马的血统,但又比汗血马负重能力强,是一匹罕见的良驹。”
“不瞒贤弟,愚兄千里迢迢从草原来到洛阳,就是想觅得一匹称意的宝马助我将来驰骋沙场。怎奈走了许多地方,逛了诸多马市,仍是一无所获,真是败兴得很。‘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刘渊此番能够得识贤弟,得偿夙愿,真是快哉快哉呀!哈哈哈……”
“萨努,还不速速把那两箱金子搬过来放到潘贤弟的车上,……”这刘渊也真是豪放的可以,笑声戛然而止之时,命令便随口而出,那两个随从答应一声领命后,便把重重的两箱黄金从马背上搬下放到了潘岳的车上,“贤弟,你的‘黑风’,愚兄我买下了,我的这匹枣红马就送与贤弟驾车用,它虽比不上‘黑风’,但也不失为一匹骏马。”
整个过程,潘岳都没能插上一句话,长兴眼巴巴地看着自家的“黑风”被人换走,心里很是不舍,他几次扭脸看潘岳,潘岳都只是冲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阻拦。
那刘渊牵过“黑风”,爱惜得一双大手不住地抚摸“黑风”的鬃毛、背部,然后纵身上马,一勒缰绳,转头对潘岳说道,“贤弟,你可知我们匈奴人自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马就像我们的命一样珍贵。待愚兄先去驰骋一番,回来再与贤弟答话。”
刘渊说完,纵马扬鞭沿着山脚下的小路飞驰远去……潘岳望着“黑风”四蹄腾空,疾如流星,快似闪电,眨眼间便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心内也禁不住一阵感伤、叹息不已,“唉,它本就来自草原,也许它也盼着能回家乡呢!”
“贤弟,愚兄我今日不惜千金买下你这‘黑风’宝马,真是太畅快了!哈哈哈,千里马驾车,实在是大材小用了!此行心愿已了,‘黑风’正当重返我草原!潘贤弟,愚兄且先告辞了,山水有相逢,你我弟兄后会有期!”这刘渊的行事也真如疾风烈火一般,待他驰马归来后,只抱拳在马上,几句告别之语言罢,便带着他的随从潇潇洒洒,跃马绝尘而去……
“这叫什么人呢,连我们是不是乐意都不问一下,照他自己的想法办好了,甩下两句话,这就走了。以后,我就再也见不到‘黑风’了,呜呜呜……”长兴望着消失在大路尽头的黑风的踪影,难过得蹲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哭泣。
“长兴,休要伤心,‘黑风’也许找到了它最该追随的主人,你不见此人胸襟、行事,颇有大英雄之风,非常人所能及也。”
“公子,他算什么大英雄?明明就是一介莽汉,也不问价码,扔下一千两金子就要走了我们的‘黑风’,呜呜呜……”
“那是因为,他觉得千两黄金已足够了,无须再问,唉!我们也不要在这里多耽搁了,还是及早回客栈吧,也好前去拜访贾混。”潘岳弯腰扶起长兴,轻声劝慰着他说道。
“……那好吧,我听公子的。”长兴眼泪汪汪地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