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舍命觐见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潘岳自从从谯国大牢探看墨菡回来,这两日多焦躁的心情,用这四句诗来概括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值得庆幸的是,卖马的过程,可谓出乎意料的顺人心,如人意,匈奴人刘渊好比一场及时的春夜喜雨,一掷千金买走了“黑风”,让他手中有了足够打点贾充、贾混的资本。他再也不想看到另一个残残黑夜的到来,而他自己要办的事情,却还连一点儿进展和希望都没有……
主仆二人回到城里客栈时,已经过了日昳时分,草草的一顿饭食之后,他们便急急忙忙地赶往了贾混的府上。
那贾混本就是一个见利忘义之人,一见满满的一箱金灿灿、黄澄澄的金子,重达五百两,早已乐得他忘乎所以,遂满口答应潘岳,“此事自当尽力”。之后还眉开眼笑地“贤侄长,贤侄短”的和潘岳交谈了有一阵儿,后因公事在身、先行离府,命管家代他送潘岳主仆至府门以外,并约定两日后的酉时,陪潘岳一起去拜见他的哥哥——临沂侯贾充。
又是两个难熬的日暮晨昏,京畿圣地的繁华,春日阑珊的美景,在潘岳的眼中再没了一点儿生气。他除了每日里心不在焉地翻翻《春秋》,便是掰着指头,盼着去贾充府上求告,哪怕希望再微乎其微,哪怕那贾充再狐疑狡诈,他都要拼死一试,为了受苦的墨菡,为了屈死的嵇康,更为了天下的公道。
贾充的府邸本是灭蜀后,论功行赏,司马昭特赐的一座五等爵豪华大宅。沿着铜驼大街一直往北走,过了阊阖门,进入皇城后左行,路西靠北,第一座豪宅便是。
潘岳跟随着贾混在贾充府门前下马后,望着眼前奢华的胜景,忍不住举目四顾:但见朱漆大门上方,“临沂侯府”赫然的的匾额,被夕阳的余晖镀上了一道金边,在晚霞的辉映下恢宏耀目。大门两侧,两只巨大的石狮威风凛凛地盘卧于青石之上。门口处,更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森严把守。真是未见主人之面,已先领睹主人之威严。
门上一声传报,言贾充在会客厅等候,贾混便带着潘岳迈步进府,穿回廊,绕□□,径直走进了前厅。
潘岳毕竟年纪尚青,胸间难免有些忐忑,但因为早就心思笃定,所以表面上的他,却也根本看不出一点儿羞怯、慌张之态。
贾充也早已收到潘岳委托贾混代为送上的厚礼,也从其弟贾混口中得知,潘岳乃是琅琊太守潘芘之子,不仅人品出众,文采斐然,而且还颇有见识。自然也知潘岳为何事而来,他似乎胸中早已有了应对之策,一个人竟自泰然地跪坐于厅堂内的主人正位之上,神色平和,面带喜悦。
“晚生潘岳给大人见礼,……”
“贤侄快快免礼,一旁落座。”缓缓走进,深深一礼的潘岳,怡然的仙姿,几乎惊得戎马半生、阅人无数的临沂侯贾充,伏案而起,心下禁不住暗自慨叹道,“世间竟有如此惊艳之男子!”
贾混见自己的兄长初见潘岳便颇有欢喜之色,忙趁机进言说道,“兄长只见潘贤侄貌美绝伦,却不知他书文诗画、满腹经纶,在乡间早有‘奇童’之美称,今日前来求见兄长,勿望兄长能够从中斡旋、劝谏晋王千岁释放嵇康家人,又可见其少年的胆气和义气,未知兄长思忖此事可行乎?”
贾充并没有正面回答贾混的问话,而是微锁双眉,看向潘岳,言道:“贤侄把我贾充看得太高了,司马公的意愿,岂是他人可以轻易撼动的。贤侄年少,义气可嘉,只是……我只问贤侄一句,可有胆量随我亲去面见晋王,自行觐见?”
“晚生敢去,望大人成全!”潘岳凛然坚定,成竹在胸。
“好,贤侄果然后生可畏,胆识过人,我可带你即刻就去拜见晋王。”潘岳素闻贾充为人谄谀陋质,寡恩薄义,又见其相貌颇有奸邪之气,没想到也能稍有正义之举,肯为嵇康家人铤而走险去触怒司马昭?不过转念又一想,贾充乃司马氏心腹近臣,必定深知司马昭绝不会因为此等区区小事而见疑于他,他又何必乐得河水不洗船呢?
不管怎样,此一去,成败全在自己。想到此处,潘岳不由得一阵阵心潮激情澎湃,似乎胜利已被他牢牢地攥在了掌心里。
“凝香,快来抓我呀,我在这儿呢,嘻嘻嘻……”
“我也在这儿,我就在姐姐旁边,你来抓我们呀……”
会客厅东面花丛深处、假山旁边,突然传来阵阵小女孩儿银铃般清脆的嬉笑和喊闹之声,潘岳随同贾充、贾混兄弟一行三人慢步走下门前的青石台阶时,只见月亮门外,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一个纱巾罩目的小丫环,正自伸展着胳膊左扑右抓的在捉迷藏,而另外两个看似小姐打扮的小女孩儿则躲在了树影斑斓的墙角处,正冲着那个蒙着双眼的小丫环笑嘻嘻地喊叫着。
“南风休得再嬉闹,不在后园玩耍,跑到前厅来作甚,还不快快退下!”贾充转头,看到原来是他最小的两个女儿贾南风和贾午在带着丫环捉迷藏,而且居然还跑到了他处理公务、招待客人的前厅,一时火起,便斥责了两句。
“兄长何必如此,贤侄女年纪尚小,贪玩儿一些也是情理之中的吗!”贾混忙笑着劝慰道。
“还不快快回到后园去!”贾充面带嗔怒。
“父亲,这就是您的不是了。女儿虽小,却也懂些礼数,今日难得见到叔父,我怎可不前来见礼,扭头就走?那才是真的有失体统呢,再说了,这偌大的园子,都是我的家,我为何就不能到前厅来玩耍?”
贾充被他的女儿贾南风辩驳的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气得扭过头去,不再说话。而那贾南风则好像丝毫也没有在意他父亲的感受,而是快跑几步来到贾混的面前,施礼完毕,又转头看向潘岳,脸上不羞也不笑,一本正经地问道,“叔叔,这个哥哥,他是谁呀?”
“他名字唤作潘岳,父亲乃是琅琊太守。”贾混弯腰,一张阿谀的脸对着他的侄女。
“哦,怪不得呢!”那贾南风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潘岳几眼,离开时还不忘瞟了一眼旁边气哼哼的、她的父亲贾充,然后就若无其事地叫上她的妹妹贾午和丫环,一阵风似地跑走了。
潘岳长到这么大,还真的从来都没见到过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却这么泼辣又厉害的女孩子,当然,也从来都没见到过长得这么丑的女孩子,那贾充、贾混虽然也是相貌平平,可总不致于让人看了之后作呕。这贾充的女儿长的,真是让人看了一眼之后就再也不会想看第二眼,只见她身形矮小,面目黑青,鼻孔朝天,嘴唇保地,眉后还有一大块胎记。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七扭八歪地梳着两个抓髻,简直把一个“丑”字已经演绎到了极致,恐怕这世上再难找到比贾南风更丑的女子了。
原来这贾充别看在外面叱咤风云、惯能兴风作浪,可在家里,竟也是一个“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的惧内之人。
贾充的后妻郭槐(曹魏城阳郡太守郭配之女)本是一个极端忌妒又狠辣之人。她不但不允许贾充接迎流徙在外的前妻李婉回家,(贾充最初娶曹魏中书令李丰之女李婉为妻,生二女贾荃、贾浚,然而李丰因参与谋废司马师、改以夏侯玄辅政之事,遭到诛杀,连带使得李婉被迫流徙。司马炎即位后,大赦天下,李婉得以回京,司马炎并特准贾充置左右夫人,让李婉、郭槐皆为正妻,贾充的母亲柳氏也希望媳妇快点回来。但郭槐却深感不满,认为自己才是辅佐贾充成就事业的人,李婉不应和她平起平坐。贾充也因畏惧郭槐,辞让了准置两夫人的诏书。当时贾荃为齐王司马攸妃,希望父亲休了郭槐,迎回自己的母亲李婉,但贾充拒绝,只将李婉安置于永年里,不相往来,无论贾荃、贾浚如何哀求,贾充皆不理会 。)而且还对李婉的两个年幼女儿贾荃、贾浚百般虐待,甚至间接地把她自己和贾充所生的两个儿子先后都给害死了。
据说,贾充曾有一子,名叫黎民,出生才满一周岁时,贾充从外面回来,奶妈当时正抱着小孩儿在院子里玩儿,小孩儿看见贾充,高兴得手舞足蹈,贾充便走过去在奶妈的怀抱里亲了小孩儿一下。郭槐远远地望见后,便醋意大发,武断地认为贾充爱上了奶妈,与奶妈有私情,不问青红皂白,立刻就命人把那奶妈给鞭杀了。小孩儿因为想念奶妈,不停地啼哭,不肯吃别人的奶,以致于不久以后就活活地饿死了。贾充后来又有一名更小的幼子也是因为乳母被其生母郭槐所杀,思念过度而死。
郭槐自那之后也再没有怀孕生子,只给贾充留下了贾南风和贾午两个女儿。
……
见两个女儿跑回后园了,贾充的面上也很快便恢复到了他平常时的神色。贾混出府后,听从兄长的安排告辞回家。而潘岳则跟随着贾充一起,乘上了临沂侯雍容威武的四乘马车,前往皇城内的晋王宫官邸。
晋王宫,一层层秦砖汉瓦、高墙危耸,磅礴气势已堪比皇宫。
贾充和潘岳到达王宫之时,晋王司马昭收敛起刀光剑影的朝政,忙里偷闲,正在花园凉亭里陪着世子司马炎悠闲地博弈,父子二人在这凉风习习的春日傍晚,尽情地享受着人世间最平常却又是最珍贵的幸福——天伦之乐。
司马昭闻报说是贾充来拜访,便命王府管家请贾充直接来凉亭见他。
进到王府花园后,贾充几乎是一溜小跑来到司马昭的近前,躬身一礼,“贾充参见晋王千岁!”
潘岳则是紧紧跟随在贾充身后,也朝着司马昭毕恭毕敬地深施了一礼,“小民潘岳拜见晋王千岁。”
司马昭停下手中的棋子,凤目微撇,语音淡漠,“是临沂侯啊,不知此时来访,何事啊?此,何人哪?”司马昭话音未落之时,余光微扫,猛然看到了贾充身后的潘岳。
“此本是琅琊太守潘芘之子,名唤潘岳,有事特来求见晋王千岁。”贾充躬腰含笑答道。
“汝要求见本王,何事啊?”司马昭落子之时,扭脸看了潘岳一眼,眼神中瞬间便呈现出些许惊疑之色,但很快又被一片淡然和漠视所取代。
潘岳鼓足勇气上前两步,再次深深地施了一礼,“小民特来请求晋王千岁能够法外开恩,赦免嵇中散一族人等的牢狱之灾!”
“嗯?……难道汝和嵇康沾亲带故?”司马昭的面上倏忽间就布满了阴云,双目之中似有火气喷出。
旁边的司马炎,举起棋子的手也蓦然停在了空中,看潘岳的眼神,也由欣赏改成了徒然的落寞。贾充伸手拽了一下潘岳的袍袖,示意他说话千万小心。
而此时的潘岳一句话出口,反倒变得异常的平静了,“千岁,嵇康与小民非亲非故,但他却是小民心里非常敬重的前辈,小民在心底早已把他当作‘恩师’。”
“非亲非故?心里的恩师?哈哈哈,……汝可知,替罪臣求情,是何等罪过吗?”司马昭一挥袍袖,陡然站起,一盘棋子被他掀翻在地,哗啦作响。
潘岳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但仍然倔强地说道,“晋王千岁息怒,千岁您一定还记得,曾经钟会是如何诬陷嵇康的,而钟会其人如何,小民自不敢妄言多论,但流言止于智者,昔日厉王不听周公谏,强行止谤,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致使百姓起义,王奔他国,身死国灭。秦用赵高,指鹿为马,二世而亡。反观,郑国宰相子产,不毁乡校,广开言论,能够听取、接受民间刺耳的声音,才使得国家政治清明,民安国泰。我想千岁一定也还记得,嵇康行刑当日,曾有数千太学学子赶去刑场为嵇康请愿,喊冤。难道这不是民心所向吗?坊间流传,昔日宣王在时,曾言讲,得天子心者,可为诸侯。得诸侯心者,只可为大夫。而得民心者,才可得天下……”
潘岳此时只觉热血上涌,字字珠玑,慷慨陈词,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小民所言,句句肺腑,恳望晋王千岁三思再三思!”
“潘岳,你这黄口小儿,你可知何谓‘人心’?”司马昭双目喷火,声如闷雷,用手点指着潘岳,向前紧逼两步。
“人心自在王爷心中。”潘岳并没有惶恐于司马昭的强大威势,而是依然坚定地站在原地,坦然自若地躬身答道。
“胆大庶子,竟敢在我父王面前诳语妄言,我父王身经百战,纵览乾坤,难道要你在此聒噪不成?”见司马昭面色铁青,一时间竟无语地怔愣在那里,世子司马炎便怒不可遏地训责起潘岳来。
贾充的心随着潘岳的放言高论一阵阵揪紧,双目时时刻刻都在观察着司马昭情绪的变化。他看到司马昭虽依旧还是板起一张面孔,但潘岳的言论,却绝对已经触动到了他内心深处最敏感的神经。
“潘岳,哼哼哼,……孺子可教也!难道你就不怕本王盛怒之下杀了你?”几声冷哼,片刻沉吟之后,司马昭放缓了表情,凛冽桀骜的眼神赫然盯紧潘岳。
“王爷纵横寰宇,是何等英明睿智,区区小民哪堪劳王爷动手!”潘岳低头诺声答道。
“哈哈哈,……贾充,尔等可退下了。”司马昭面沉似水、冷笑声声,懊恼地瞪了贾充一眼,急转身愤然拂袖而去,步下旋起落红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