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幻 梦
次日傍晚,潘岳便被父亲唤到了厅堂,唤到了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刚劲隶书的“宝座”之下。
“安仁,你很快就要到临沂侯府上去做事,为父有几句肺腑之言,特意要叮嘱于你。”潘芘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儿一定悉心听从父亲的教诲!”潘岳恭谨着答道。
“为父半生为官,一向小心、严谨。那贾充位极人臣,心性狡诈,你在他府上做事之时,一定要改改你这冒失冲动的脾性,说话、行事都要慎之又慎。另外,还要善避锋芒,保护好自己就是保护好家人了。世道昏暗,任凭谁的一己之力也不能改变掉一丝一毫,我们都只有学会去适应就好了……”
“是,父亲,儿一定谨记在心!”
“可还记得那年在这厅堂之内,为父因了何事惩罚于你?”潘芘话锋一转,便转到了今日要对儿子讲到的正题之上。
“儿记得!”潘岳诺声。
“你如今学业有成,又到了弱冠的年纪,对自己的婚姻之事也总该有个打算了吧。”潘芘审视的目光,从儿子那俊逸无比的面上一扫而过。
“儿我……还没有想好,……”潘岳犹豫着答道。
“你就不用再考虑了,为父和你的母亲已然替你安排妥当,你十二岁那年,父亲曾带你游学,去过荥阳杨肇大人的府上,不知你对此可否还有印象,杨大人那时见到你之后就甚是欢喜,曾经向为父我许以婚姻,言说他有一个比你小两岁的女儿,唤作‘容姬’,聪秀、貌美,正好可与你匹配良缘。前些时候,为父在见到杨大人之时,他还念念不忘又提及此事,今日为父明明白白地把这件事情告知于你,你若是没有什么意见,等到今年秋季,两家府上便可为你们二人操办完婚。”
“父亲,儿我暂时还不想娶妻。”潘岳仰面看着自己的父亲。
“那你打算要等到何时才肯成亲呢?你哥哥像你这般大时,你的侄儿伯武都满两周岁了。”潘芘的面上开始变得有些阴沉。
“儿我不同意杨肇大人家的亲事,我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子了。”潘岳小声地嘟囔道。
“你的那份心思,为父和你的母亲都很明了,可是你连那嵇康的女儿如今身在何处,都不曾知晓,长此以往,岂不是白白地耽误了自己吗?”
“儿我可以继续等她,继续寻找她!”潘岳的语气依然坚如磐石。
“哼哼,怕就怕是你白存了这份心,说不准人家早就把你忘到了九霄云外,不是你找不到她,而是她根本就没想让你找到。”
“不会的,父亲,……”潘岳的神色之中,隐隐透出了一种不确定的执着。
“安仁,难道你没有觉出,你在说这话时,连一点儿底气都没有吗?恐怕是连你自己也不敢确定吧?如果真如你所认为的那样,那么,四年的时光都过去了,她为何还是迟迟不肯出现在你的面前?”
“父亲,反正不管怎样,儿眼下都还不急着考虑成亲之事,还是先到临沂侯府上赴任为好。”潘岳敛然低头低语,但话中之意,却依旧固执得不可动摇。
“那你让为父如何回复杨肇大人呢?人无信而不立,为父总要给人家一个答复。”
“父亲只要再给儿两载的时光,如若儿到时还是寻不到她,那时就全凭父亲母亲做主、安排了!”潘岳想到了一个缓兵之计。
“不可,只再给你这半载,如若到时,嵇康的女儿还是没有找到,你就与杨大人家的小姐完婚。”
“父亲,……”潘岳还想再为自己争取点儿圆梦的时光,可是父亲说完这最后一句,便站起身大步离开了厅堂,非常不屑再继续听他苍白无力的执拗和顽固呆板的坚持。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潘月无奈,也只得无限失意地迈步走出了厅堂。
厅堂外,照旧是自己的母亲依栏而立,在洒满落日余晖的廊檐下,满心焦躁、默默无言地等待着他。仆人长兴因耐不住性子,早早的就扒在厅堂的门口,探头探脑地小声喊着他,“公子,公子,老爷已经走了,快点儿出来吧……”潘岳走到厅堂外站定,看到严伯跟随在父亲的身后,沿着回廊刚刚走远。
“安仁,到母亲的房里坐坐吧,母亲还有许多话要同你讲!”邢氏夫人走了过来,眸中的光线透溢着母爱独有的温馨,她看着自己从小溺爱万分、娇宠万分的、这般出类拔萃的儿子,变得如此一副思悠悠、恨悠悠、丢魂失魄的样子,不觉慈母寸心已粉碎……她伸出手去拉住自己的儿子,一同走过回廊,穿过□□,回了她和潘芘夫妻俩所住的轩雅阁内,想从母亲的立场再好好地劝劝儿子潘岳。
“安仁,你的心事,母亲非常明白,可墨菡小姐,你与她眨眼之间已然四载未见了,你又怎能确定,她的心里还依然有你?按道理讲,她早就已经出狱了,你也打听到她从沛王府离开了,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知晓,她到底去了哪里,包括她的舅舅沛王曹纬,对此也是一无所知。看来,她根本就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去向,……”母子二人分别落座后,邢氏夫人便首先开口,慢条斯理却有条不紊地帮儿子潘岳分析着,他深藏在心底的那份情感,深藏在心底的墨菡。
“母亲,我能够确定,她不会忘了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明明知道我家在哪里,却不肯来家中寻我?”潘岳满面都是无望的愁苦。
“安仁啊,你不懂,可母亲站在我们女人的角度,却是能够看懂墨菡小姐的。她如今没有了家、没有了父母、没有了亲人,人一辈子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了,她也许早就已经心灰意冷,早就不再想着,你与她的这些儿女情长之事了。”
“母亲,可儿该怎么办?我此生……不能没有她!”
“安仁啊,一切都只能随缘了,杨肇大人家的容姬小姐,应该也不错,……”
“但是……母亲,儿的一颗心早就给了墨菡,怎可再接受别人?”
“安仁啊,难道你要为了这份根本就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感情,而白白地耗费自己的一生吗?你还小,人这一辈子,要经历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不单单只是你们这小儿女之情……更何况,如若墨菡小姐另嫁他人,亦或者是,她已然看破了红尘,你岂不是要在这里枉费心思,平白地浪费自己的大好光阴吗?”
“母亲,孩儿不相信她会那样做!”
“这就难说了,安仁啊,时过境迁,什么都是可以改变的。母亲讲个故事给你听吧,昔年间,汉元帝刘爽的女儿南阳公主,嫁给了博士王咸为妻,当时,外戚王莽执掌朝政大权,南阳公主因见国危势乱,便劝说她的丈夫王咸独善其身,远离尘嚣,以避离乱之苦。可那王咸却执意不肯,南阳公主无奈之下,便独自一人离开宫廷,去到华山的白云峰隐居修行。传说一年以后,公主修炼成真,便驾鹤乘云而去。那王咸在明争暗斗的朝廷里吃尽了苦头,这才想起公主的忠告,便去到华山寻找公主,久寻不见,最后终于在一个樵夫的指点下,于白云峰北岭头上,找到了公主遗失在崖间的绣花鞋,可是待到他俯身去捡之时,那鞋却已幻化为冰冷的石头……”
邢氏夫人讲到这里,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潘岳,“安仁啊,母亲方才所讲的,只是一个无限凄凉又哀婉的故事,这故事到底是真是假,也只不过是后人的传说而已。可透过故事表面,却让人们看清了一个很真切的事实,那就是,如若一个人果真看透了这世间的浮华,便没有什么舍不掉的。南阳公主身为皇室的公主,尚且可以如此,墨菡小姐落至如此的惨境,又怎会不可能呢?又况且,若是她的性格也如她的父亲嵇康一般,宁折不弯,那就更是可能的了。”
“母亲,墨菡她一定不会像南阳公主那样的,……”
“唉,这谁又说得准呢,这也只是母亲的一种猜想而已。安仁啊,不管墨菡小姐是已嫁他人也好,还是了断尘缘也罢,反正她这一生与你呀,总归还是缘分太浅哪!安仁,博士王咸的经历,难道还不能告诫到你吗?一个人当舍之时就要舍呀!杨肇大人家的家世门第,要远远地高过我们太守府,难得杨大人这样看重、喜欢于你,你可千万不能错过此等良缘哪!否则的话,母亲怕你会追悔莫及、悔之晚矣呀!”
“母亲,墨菡她不会狠心至此的,她不会嫁给别人,也不会忍心舍弃尘缘的,……”
“安仁啊,这只是你的想法而已。你不是墨菡小姐,你没有处在她的境遇,所以,你已经体会不到她的心了。母亲虽只是猜测,但母亲却有一种感觉,感觉墨菡小姐她,一定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安仁啊,你为了这份情,为了墨菡小姐,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当断则断吧,还是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哪!不要总是念念在怀,徒然地痛心难过了!”
“母亲,我想到东西南北、四方各处,去寻找她……我不相信,她就这样狠心地抛却了红尘!”
“安仁啊,你这简直是在说疯话呀!这么大的世间,你漫无目的地,能到哪里去找呢?你为了救墨菡小姐出狱,卖了你父亲的宝马,已经惹怒你父亲一回了,你认为,你父亲会同意你那样做吗?再者,临沂侯贾充早已点名,要你到他府上任职,你根本也抽不出空闲来呀?”
“母亲,您也累了,我就先回房了!……”潘岳不想再和自己的母亲继续谈论墨菡了,因为他非常明晰又非常深刻地知道,就这样坐在家中盲目地等待,听天由命,他即使说得再多,想得再多,念得再多,也终归都是徒百劳而无一益的。
金鸡啼破三更梦,狂风吹折并蒂莲。
父亲的一番警醒,一番乾坤已定、不可更改的说教,其实并没有难住潘岳丝毫,也没能改变潘岳丝毫。可母亲的一番苦口婆心、金玉良言,却反倒像是真正点醒了潘岳,又像是把潘岳莫名地丢尽了一个深不见底、且又漆黑一团的不测之渊。
事实上,岂止是母亲能够感觉得到,潘岳自己又何尝没有这样的感觉,漫长的四载时光里,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心底呼唤梦中的墨菡,他想问问她,为了她,他可以豁出去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可是,她却为何不肯来寻他、投奔他。他明明可以用自己的一生来保护她,爱她,可她为什么却视自己如同陌路,不肯相信他、依靠他?
又是这样的月色,又是这样的黑夜,潘岳已经孤孤单单、默默地守候着这份感情,守候了整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年年岁岁,花儿都是一样的怒放,可岁岁年年,他心中的红颜却依旧还是远在天涯,“乌云蔽月,人迹踪绝,说不出如斯寂寞”。
在家中懵懵懂懂地又过了有三日,这三日里,潘岳除了陪着母亲聊聊天、逛逛花园,教教大弟弟潘豹一些更为高深、玄妙的知识以外,他满脑子里充斥的,依然还是他舍不起、放不下、又寻不到芳踪的,他心中绝美、绝好的墨菡……
如此这般苍凉如水的日子,对于潘岳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煎熬,所以,他便想着能够尽早地去至临沂侯府报到了,因为那样一来,每日里都能有些事情忙,他的心情和思绪,也许就会随着变得淡静一些,舒坦一些。潘岳把自己的这个打算告诉给了父亲和母亲,潘芘夫妇觉得那样也好,只不过,他们还是总有些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总是再三地叮嘱儿子,在贾充的府上做事之时,千万要提起万倍的小心和谨慎,务必照顾好自己,莫忘了金秋时节,回家完婚的约定。潘岳对于父母前面的叮咛,一再表示自己已然默记在心,而对于后面,有关他将与杨容姬成亲的提示,他则依然还是没有吭声也没有点头,模棱两可、不置一词。
潘岳离家准备前往洛阳的这日清晨,为他送行的依旧还是母亲一人,因为父亲每日都是早早地就去到太守府正堂公干,所以无论他要去往哪里,好像父亲从来都没有送过他,但他却也能深深地感受到、体触到父亲的心,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挂怀着他,牵记着他。父亲的背影,厚重且高大,是山一般巍峨的存在,永远地矗立在他的心中。父亲的爱,有如海般无涯,又如茶般清冽。父亲的爱,还如那深夜里激情燃烧的火烛,赤红而又炽烈,时刻照亮着他的前路,温润着他的心房。
“安仁贤弟,这么早就要动身启程吗?”潘岳拜别母亲,从府门外刚刚翻身上马,猛然间,却听到身后意外地传来了一个令他颇感生疏,反又在和他故作亲热、故作熟识的声音。这声音,被春日早间的凉风缓缓地吹入了他的耳畔,虽表象上听闻起来,显得是那样的亲切万分,可飘入到潘岳的耳中,引起他的注意之后,却惹得他浑身上下遽然一种莫名的不舒服。
潘岳拨转马头寻声望去,只见自己身后不远处,一个身形矮小、皮肤黝黑、五官造作、面露奸诈之气,虽满身官衣齐整,却无论怎样端详,都颇似一个毫无见识与地位的下等奴仆一般的青年人,正在马上冲着他抱拳当胸,皮笑肉不笑地谦恭问候着。
潘岳认出此人本是自己父亲属下的一个小吏,姓孙名秀字俊忠,琅琊本地(今山东临沂)人,出身不高,家中世奉五斗米道,本为道徒,因其个人极为热衷于物欲横流、生杀予夺的名利官场,又擅相机行事、见风使舵,故此,别看其年纪轻轻,形容古怪、丑陋,其实却早已道行经年、阅历不浅。
潘岳素来就深为嫌恶孙秀的为人,深知其不但奸险、狡黠,惯会投机奉迎,而且又是极端好色之徒,故而一直都对他不屑理睬,更不屑与之相交。所以此番,尽管回头看罢多时,潘岳也并未答语、还礼于孙秀,而是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后,转头打马就要上路启程。谁知那孙秀非但没有气恼,反而面上更刻意地多加了几丝笑容,提马到潘岳的马前,再次抱拳一礼言道,“安仁贤弟果然年轻气盛,秀闻贤弟将要去到临沂侯府上任太尉掾,特来恭喜贤弟、恭送贤弟,贤弟飞黄腾达之日,一定要记着,多多提拔一下愚兄才好哇!”
“哼,我若如你一般为人,早晚必定‘飞黄腾达’,只可惜我不是你,……”潘岳说完,再不与那孙秀过话,扬鞭打马,便和长兴一起,驰过府前大街,急急地奔上了去往洛阳的官道。
那孙秀剃头挑子一头儿热,热脸贴了回冷屁股,虽然心内恨恨、气恼得够呛,可面上却依然还是堆满了笑容,回转身来,接着向潘岳的母亲说了些极其好听的拜年话后,便告辞回去了。
数日之后,潘岳便到达了洛阳的临沂侯府,再次踏进了这座他曾经为了救墨菡出狱,而造次拜访过一回的五等爵豪华大宅。
贾充字公闾,平阳襄陵(今山西襄汾东北)人,曹魏豫州刺史贾逵之子。贾逵本是曹魏的忠臣,可他的老来子贾充,却背其道而行之,成了曹魏的逆臣,司马氏的走狗。
当年其父贾逵病死后,贾充便承袭了父亲阳里亭侯的爵位,入仕曹魏,任尚书郎。
后来,他参大将军司马师军事,随司马师前往乐嘉城,讨伐毌丘俭和文钦发动的叛乱。平叛过程中,司马师因病势严重,返回许昌,留贾充督领诸军。战后,司马师即因病逝世,其弟司马昭在傅嘏的安排下,回洛阳接掌权力,贾充则被派遣,留在许昌监诸军事。
司马昭接掌大将军的权力后,任命贾充为大将军司马,转右长史。当时司马昭新掌朝政,因怕方镇的将领有异议,便派遣贾充到征东大将军诸葛诞那里去探听虚实。贾充试探诸葛诞说:“洛阳的贤人们,都同意皇帝禅让,这您是知道的。您认为如何?”贾充的言语遭到了诸葛诞的厉声指责:“你不是贾逵的儿子吗?你世代受曹魏的恩惠,怎可以辜负国家,欲将曹魏江山给了人?这话我根本听不下去。如果洛阳皇帝有难,我会力搏一死。”贾充沉默不语,回去后便对司马昭进言道:“诸葛诞在扬州,早有威名,能得人死力。看他略显规模,日后必然反叛。如今征讨反而是小事,若事情迟了必惹大祸。”
司马昭在甘露二年征诸葛诞为司空,但诸葛诞还是反叛。司马昭派大军征讨诸葛诞之时,贾充献计,用深沟高垒可克敌方的锐兵。司马昭用其计,寿春被攻陷后,司马昭登垒,奖赏犒劳贾充。平定了诸葛诞的叛乱之后,司马昭先回洛阳,留贾充处理南方的事务。贾充因功,进封宜阳乡侯,不久迁廷尉,后转任中护军。
甘露五年(260年),魏帝曹髦因忿恨司马昭独专朝政,集合了宫里的卫兵和一些奴仆,鼓噪着从永宁宫出来,直奔止车门。他自己拔出宝剑,挥在手中。屯骑校尉司马伷,在东止车门遇到曹髦的军队,曹髦左右之人怒声呵斥他们,司马伷和他的兵士,便都吓得转头逃走了。
曹髦带着人到了南阙,只见贾充带着兵士数千人前来迎战。曹髦亲自用剑拼杀,称有敢动者灭族,众人感到和皇帝打仗非同小可,都准备逃跑。跟随贾充的太子舍人成济问贾充说:“此事该如何处置呢?”贾充回答说:“司马公养着你们,就是为了今日!这还用问吗?”成济听了这话,壮大了胆子,便上前弑杀了皇帝曹髦。曹髦死后,司马昭会集群臣,商讨该如何交代此事件,大臣陈泰建议,应诛杀主谋行刺的贾充,司马昭不愿意,便只诛杀了成济兄弟二人。曹奂随后便被立为了皇帝,贾充则被司马昭进封安阳乡侯,统领城外诸军,加散骑常侍。
伐蜀之战中,贾充以中护军假节、都督关中、陇右诸军事,到汉中驻守,参与平定钟会谋反之事。
灭蜀后,贾充回朝参与朝廷机密,与裴秀、王沈、羊祜、荀勖等人一起,都被司马昭重用。贾充还被指命制定新法律,后假金章,又获赐一座豪华大宅,建五等爵后,封为临沂侯。
咸熙二年(265年)司马昭病重,临死前向世子司马炎指明,贾充可辅助他。司马炎继位晋王后,任命贾充为晋国卫将军、仪同三司、给事中,改封临颍侯。同年司马炎称帝,拜贾充车骑将军、散骑常侍、尚书仆射,封鲁郡公。贾充所制定的新律《泰始律》颁布后,百姓们都纷纷赞扬新法便利,司马炎下诏赞赏,赐贾充子弟一人关内侯。及后,贾充又替代裴秀,加领尚书令。后解任散骑常侍,改任侍中。
所以,当年人们口中的临沂侯贾充,如今早已高升为权倾朝野,红的发紫的鲁郡公了。
潘岳本是贾充亲点,要其到自己府上任幕僚的,再加上当年为了嵇康家人之事,贾充与潘岳也算有些交往和点滴的交情,故而,潘岳到府之时,贾充虽权贵显耀、居高临下,却对博学多智又品貌超凡的青年才俊潘岳,还算是比较亲和、比较优待的。
潘岳在鲁郡公贾充的府上,日常也就是做一些参谋、书记等的佐助事务,虽年纪轻轻就开始参与、谋划一些贾充从朝堂上带回府来的未决之事,却也能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潘岳的智慧和文笔都颇得贾充的欣赏和看重。他耀世的容貌、端正的品行和过人的才华,更是令那些和他一起,同为贾充府上幕僚的幕友们仰慕不已、倾羡不已、更忌妒不已。
晚来无事,回到自己的舍下之时,潘岳还可以继续研读一些书籍,可以继续仰望着满天的繁星,俯对着篱落的花影,静视着窗前公侯府邸的奢华夜色,默默地想念、无奈地呼唤,他再也见不到芳容,却还是一直牵挂和眷念在怀的、可怜的墨菡——他心底永远最美好却又是最伤情的存在。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潘岳多想变成那能遨游四海的凤,飞过高山大河、穿过丛林四野、踏遍漠漠平原、在千山万岭之间,在千门万户之内去寻找、去打探他梦中的红颜,心底的至爱。可是他却永远都不可能变成一只凤,他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只能在这个人世之上平平凡凡地活着的、极其普通的凡人。偌大的世间,苍茫的周野,他不知、他也悟不到,他到底该去哪里找寻墨菡……只把无尽的相思煮得浓浓,晓看天色暮看云,霏霏雨雪愁我心,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未知君心可还似我心……
其实,任谁都不会想到,潘岳能够来到贾充的鲁郡公府上做太尉掾,最高兴的,既不是潘岳那望子成龙的父母,也不是那求贤若渴的鲁郡公贾充,更不是潘岳自己本人,此间最高兴、俨然已经高兴到了夜不能寐、神魂荡飏、飘摇飞越这般程度、这般境地的,竟然是那奇丑无比、粗俗无比、又厉害无比的,鲁郡公贾充与其后妻郭槐所生的长女——贾南风。
贾南风到今春已满十五岁了,像许多刚刚过了豆蔻梢头二月初,逐渐成熟到及笈之年的女孩子一样,她也是经常愁对着风花雪月,沉浸在少女怀春的无限遐想之中,每日端详着菱花镜中的自己,虽无娉娉袅袅的身段儿,落雁沉鱼的姿容,却也常常不免在心底幻想着她那心中的情郎、命里的夫君。相较于其他的女孩子来说,贾南风的心思算是异常早熟的,她十一岁那年,潘岳为救墨菡出狱,曾来到她家中求见她父亲的惊鸿掠影,令她时至今日都还一直如醉如痴、整整魂牵梦萦了四载有余。其实那日,她哪里是在玩耍,明明是早就攀爬在雕花窗后,隔窗看到了珠明玉润、气宇超凡的少年潘岳,从而心生无尽的爱慕之情,才突发奇想、计上心来,故意带着丫环捉迷藏,就是打算来至近处,真真切切地一睹潘岳的耀目风采的。
如今真可谓是天公有眼、成人之美,英英逸逸、倜傥绝世的琅琊才子潘岳,那个洛阳道上颇负美名的少年郎,居然又来到了她的家中,成为她父亲属下得意的幕僚,她觉得她心中一直向往的纯美爱情,仿佛已经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了。
贾南风诞生于豪门,养尊处优、娇生惯养,从小就自认为可以呼风唤雨、得到她想要得到的一切。她虽容貌鄙陋、无才又无德,但却一直在痴心妄想着,这堪称世间第一美男,又满怀逸群之才的潘岳,能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成为她的夫君。她认为就凭她家中的势力,凭她是当朝权势显赫、无人可及的鲁郡公贾充的爱女千金、掌上明珠,潘岳就绝没有理由、也不可能拒绝她的一片痴心和投怀送抱。此时的贾南风,觉得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都在于能和美男潘岳生活在一起,否则生命于她则是多余的。潘岳的绝美形象占据了她所有的时空,她寤寐思服,辗转于锦榻、彻夜相思,她的魂魄早已飞出了墙垣,与她意念中的潘郎幽会在一起。
岁月如梭,潘岳来到贾充府上供职很快就已然一月有余了,这一月多的时光,对于潘岳来说,虽然是苍白萧索、寡淡无趣的,可对于居住在偌大的后园——曦景园内华月阁上的贾南风来说,却是春光无限、春情荡漾的。
贾充下朝后,经常在家召集幕僚开会,期间,风采翩然、妙语滔滔的潘岳,自然是这会场之中不可或缺、举足轻重的一位。每当此时,贾南风便依然会像多年前一样,透过阁后的窗户,痴痴傻傻地偷窥着厅堂里面,偷窥着那边端然跪坐于几案之后、轩然霞举、玉质金相的美公子潘岳,而潘岳大方潇洒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疑都会醉得她心神恍惚、迷得她燃情忘我……
自己一厢情愿营造于心间的美好爱情,令贾南风最近些日子以来,总是满面“容光焕发”,有如拂堤杨柳醉春烟一般“阑珊多姿”。或静或动,或说或笑,她都“光华四溢、光彩照人”,兴奋喜悦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她发自心底的欢快的笑声,在贾府之内、在花丛之间、在楼宇亭台的一角、在假山池水的一畔,肆意地飞扬、逍遥地飘荡。她开始着意地打扮自己,虽然无论怎样涂脂抹粉、描眉润目,她都还是一样的丑陋无比,但她自己却觉得很美,美到每个细节都会刻意地去修饰一下,绝不肯轻易疏忽一丝一毫的妆容。
“凝香,你过来,你可认识前院之中潘岳公子的住处?”贾南风悠悠然然地、侧坐在华月阁下最近处的一座凉亭之内,手搭着栏杆,眼望着脚下水塘中,一泓碧波,鱼儿成双成对浮游、嬉戏的欢快、惬意之景,心头突然萌生了一个无限温情的念头。
“小姐,我只知道,老爷的幕僚全住在前面的韶春园中,却不知那潘公子他所居住的,到底是哪一间。”凝香快走几步来到贾南风的近前,弯腰低头诺声答道。
“没用的东西,以后你去前面伺候之时,给我多留意着点儿,哼!……”贾南风瞬间就阴了脸,败兴至极,气呼呼地站起身后,便快步返回了她自己的华月阁。那一直黏在贾南风身旁左近的、她的妹妹,才刚满十一岁的贾午,见自己的姐姐突然间就离开了,像被风卷走的落叶一般,很快就没了踪影,遂也赶忙连跑带颠儿地,追着贾南风上了楼。后面包括凝香在内的丫环、婆子足有七八个之多,个个儿都不敢怠慢,紧紧跟随在贾南风、贾午这两位贵小姐的身后及左右,簇拥着上楼,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贾充今日下朝回府之后,面色一直都显得很凝重、很深沉、眉头紧锁,叹气唉声,看似像是有什么难以应付、解决的大事,令他愁眉难展、耿耿忧怀在心。
“贾仁,你马上去到韶春园中,唤潘岳等到会客厅来议事。”贾充下了马车之后,前脚刚刚迈进府门,便急急地吩咐着管家,前去搬请他府上的幕僚来前厅议事。
“诺,老爷。”管家答应一声,便快步跑去了韶春园。
只一会儿功夫,潘岳等人便已齐齐地聚集在了鲁郡公府富丽堂皇且又宽敞开阔的会客厅厅堂之内。
“众位,鲜卑秃发树机能(秃发鲜卑族首领。‘河西鲜卑’秃发部首领匹孤的四世孙。晋泰始初年间,河西、陇西地区连年大旱,当地民众深受其害,数十万人嗷嗷待救。秦州灾区胡汉混杂,尤以河西鲜卑人数最为众多。正因怕出事端,司马炎便派遣悍将胡烈,前往镇守。胡烈到任后,采取高压手段处理问题,先屯兵于高平川(今宁夏固原市清水河流域),后又派兵进占麦田一带(今甘肃、宁夏两省区的靖远、中卫两县市交界地区)的‘河西鲜卑’聚居地。结果,不仅失了羌戎之和,更加剧了灾区难民的痛苦。
在胡烈的暴政之下,秃发树机能开始引兵发起反抗,先后大破晋的封疆大吏胡烈、苏愉、牵弘、杨欣,攻陷凉州,威震天下。)大举进兵,侵扰我大晋秦、雍二州,两次击败并斩杀了秦州刺史胡烈和凉州刺史牵弘,万岁听信了侍中任恺的提议,要派一个有威望和智谋的重臣,前去镇抚边族,那任恺和众大臣皆首推我去。万岁便任命我加都督秦凉二州诸军事,出镇长安。我欲不去,该当如何?”贾充话语落地,举目四顾,环视着厅堂内他属下这十几位高矮、丑俊、相貌和年龄都各不相同的智囊幕僚,希冀着他们当中能有人提供一个,可以使他峰回路转的锦囊妙计。
厅堂之内立即一片沉寂,鸦雀无声。稍顷之后,虽有几人一直在那里不住地交头接耳、小声唏嘘,但他们,似乎也并不能唏嘘出个什么万全完美之策来。
贾充也深知此事颇为难办,圣命难违,忧只忧,他几近知天命之年,又要铤而走险,去到那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再度以命相搏一番。怕只怕,他自己也会像前面丧命的几位将领一样,血冷沙场,落得个马革裹尸而还。
大厅内静寂、唏嘘了良久之后,贾充见众人似乎也很难帮他想出个什么别出心裁的好主意,便失望万分地连连摇头叹气,起身就要拂袖离去。没想到就在这时,青年翘楚潘岳,却突然立起身来言道,“大人,晚生倒是有一拙计,不知可行乎?晚生私下曾有所听闻,当今万岁早就有意,欲聘大人府上的小姐为太子妃,未知大人认为,若是此时成全此事,可否利于大人留居洛阳?”
贾充听闻潘岳之言,方才蓦然如梦初醒,不觉一阵大喜过望,“对、对呀,安仁之计甚妙!来呀,速速准备马车,我要立刻前往中书监府上。”
中书监荀勖,乃是贾充的党羽,二人素日交情颇为深厚,贾充到在他的府上之后,并无避讳,直接就言明了自己的来意,并把自己计谋好的,明日上朝的言论和计策,都说与了荀勖听。那荀勖也赞此计不失为一条妙计,言说自己方才也想到了这一点,也这样替贾充谋划思考过。荀勖说如若近期之内,能够成全操办儿女的婚事,那么贾充就有了不便出征的理由,于是二人一拍即合。
次日在朝堂之上,贾充的亲信大臣及党羽,轮番为他进言皇帝司马炎,言说贾充年事已高,又本是国之重臣,不可轻易离开朝堂,戍边抗敌、平叛之事,还是交给年轻一点儿且又有多年作战经验的将领为好,但这员将,一定要有必胜的把握,方可使我晋军士气大震,退去强敌,重镇边关。众大臣一致推举,认为唯有“最为俊望”,出身皇族,又文武兼备的汝阴王司马骏(晋宣帝司马懿第七子,母伏夫人。为晋景帝司马师、晋文帝司马昭异母弟,晋武帝司马炎之叔。)才可担此大任,汝阴王率兵出击秃发鲜卑,定能厚积薄发,一战而胜。
司马炎觉得众大臣之言也有些道理,贾充善谋,朝堂之上一些大事的裁夺,离开了贾充,他还真觉得自己就有如断了一只手臂、少了一个主心骨一般。所以最后,司马炎便放弃了命贾充前去西北督军、平叛的想法,另行派遣了名震四海的、他的七皇叔——汝阴王司马骏,统率大军去平定秦州、雍州之乱。于是,贾充便得以继续留守洛阳并迁任司空,继续任侍中、尚书令、车骑将军领兵。后转任太尉、行太子太保、录尚书事。而贾充之女贾南风与太子司马衷的大婚之事,也在朝堂之上,被皇帝司马炎以钦命、圣谕的口吻给定了下来。
“父亲,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那司马衷虽为太子,却是个呆瓜一样的笨猪,生的猪鼻子猪眼,还吃得像猪一样肥,蠢得让人见了就烦!……”贾南风在其父亲贾充和母亲郭槐的房中,撒泼似地连哭带号,闹个没完没了。
“南风,这可是圣意,乃是皇恩浩荡……”贾充强拿着父亲的威严,声声劝解。
“是啊,南风,那司马衷虽说是有些傻里傻气,可太子司马轨早逝,司马衷次子为长,被册立为东宫,早晚必登大宝,坐上皇帝之位。到那时,你可就是母仪天下,宠冠后宫的皇后啊!女儿啊,这可是天赐良缘,是你天大的福气和造化呀,到哪里去寻这等好事啊?你怎么能反对、不乐意呢?又况且,我们作为臣子的,胳膊能拧得过大腿去吗?”贾南风的母亲郭槐,忙一边语如连珠似地劝说着,一边不失时机地替她自己的女儿画饼、添花,信自畅想、信自规划,畅想、规划着将来贾南风嫁做太子妃后,那种无比美妙、无比高贵的锦绣前景。
“即使当上了皇后又有什么好?每天对着一个傻呆呆、蠢猪一样的丈夫,再说了,司马衷那么笨,他爹司马炎怎么可能会把皇位传给他?您听说过有傻子能当皇帝的吗?娘,我劝您就不要在这儿哄骗于我了。”
“南风,事在人为,那皇后杨艳岂有不为他自己儿子争的道理,到时,再加上我们鲁郡公府的势力,还有与你父亲亲近的众朝臣作保,皇位肯定不会旁落他人。”郭槐继续不遗余力地劝慰着她自己的女儿,还明里暗里地向贾南风渗透着朝堂和后宫,处心积虑、争权夺势的卑鄙伎俩。
“哼,反正不管怎样,这也都是不知要等待多少年后的后话,他爹司马炎如今可还正当年,身子骨壮得跟头牛似的,哪里就轮到他继承大统?我如今也不过去做个窝窝囊囊的太子妃,每日里守着一个猪头猪脑的丑丈夫,还要和他一起同吃同住、同床共枕,想起来就觉得晦气的很!”
“南风,你以为那太子妃之位,是谁想要就能够要到的吗?你知道母亲我为了让你能够嫁进东宫、执掌正位,暗地里费了多少心力吗?那李婉的女儿贾荃,可是齐王司马攸(晋文帝司马昭次子,皇帝司马炎同母的弟弟,生性温和聪慧,有治理才能,因伯父司马师无子而被过继给他,袭封舞阳侯,晋朝建立后,被封为齐王)的正妃,你难道日后要过得不如她吗?你知道有多少公侯大家的女儿,盯着那太子妃之位,盯得眼睛里都能冒出血来吗?还说人家太子蠢笨,想想你自己,难道就不是个没头没脑又没心机算盘的吗?如今这么好的机缘终于落到了你的头上,落到了咱们贾家,你怎么能这样任性乱讲呢?不管怎样,这都是铁定了的事,你就不要在这儿胡闹了!”郭槐显得已有些不耐烦,阴着一张本就笑容不多的脸,斥责着她自己不懂情理的女儿。
“哼,呜呜呜……”贾南风不再答话,只愤愤地哼了一声,便哭着跑回了她自己的华月阁。
“凝香,我让你留意潘岳公子的住处,你可留意到了?”贾南风回到自己的卧房后,一屁股就坐在了华丽无比的云锦织就的床帏外面,那张雕花金丝楠木的桌旁垫上,转回脸来,厉声叱问着她的贴身婢女凝香。
“小姐,我留意到了,不知小姐有何事要吩咐凝香去办?”凝香小心地近身几步,低声问道。
“你即刻就去韶春园找潘岳公子,到华月阁来见我,你告诉他,就说我第一眼就爱上了他,我因为他吃不好睡不好,我因为想他,整个人都变瘦了。我不能没有他,我想和他在一起。”贾南风的话,令在场的每一个丫环婆子都吃惊不已,这群佣人当中也不乏见过潘岳、认识潘岳的,想想潘岳那才貌双绝、超逸拔群的俊秀模样,再打量打量她们眼前这位奇丑无比的矮个子小姐,也只能在心里偷偷地暗自好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荒唐幻想,不过贾南风毕竟是贾充的女儿,有人家可供骄傲、可供幻想的资本,能否吃到“天鹅肉”也未可知。
贾南风不知该算是脸皮太厚,还是够有个性,居然会当着随身伺候她的众丫环婆子的面儿,淋漓尽致地表达出她喜欢美男潘岳的想法。
“小姐,真的马上就去吗?”凝香有些迟疑。
“对呀,你以为我在说疯话、逗闷子吗?还不快去!”贾南风沉着脸,怒斥着凝香道。
“诺,小姐。”凝香犹犹豫豫地走下了楼阁。
午后的闲暇时光,潘岳正自一个人在屋中百无聊赖地愁对着满眼的春光,兴味索然,手中漫无目的地翻阅着《诗经》还有《尔雅》。
那年初秋,四野一片金黄的时节,他遇到了墨菡,坠入了情网……他开始变得不清醒,他疑惑自己是否来至了巫山,遇到了巫山的神女,可巫山梦、梦易醒,如今的他,却只能梦魂天涯将君找,在心底暗把他的墨菡邀。他怕看到,那南来寂寂失群的大雁,他愁听,深巷声声卖花忙。乌云沉沉锁浊世,落英纷纷野茫茫,他也曾几番轻抚瑶琴,任神思远去,窗下低吟凤求凰,却落得怕断肠时偏断肠……
“潘公子在屋里吗?”
潘岳听闻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少女叩门之声,心内不觉一慌,忙站起身走到门后,隔着门问道,“是谁呀?”
“潘公子,我是南风小姐的丫环,我家小姐请公子到华月阁见面,她说有话要对公子言讲。”
潘岳闻言,不禁暗自惊讶万分,他的眼前立刻就浮现出了多年以前,他来至在临沂侯府上之时,见到的那个绝丑又绝厉害的小女孩儿的形象,心中不免暗自生厌不止,恐慌不止。从小长到这么大,这是潘岳最最忌讳,也是他最最烦恼的事情。潘岳生得太秀美了,他十岁以后,因父亲在京都太常府上供职的缘故,一家人曾在洛阳居住过有三四年的时间,那时的潘岳调皮、爱玩闹,经常手拿着弹弓,坐车到洛阳城外游玩儿,也喜欢和哥哥潘释一起,去参与洛水河畔盛况空前的上巳节(俗称三月三,汉民族传统节日,是古代举行“祓除畔浴”活动中最重要的节日,人们结伴去水边沐浴,称为“祓禊”,此后又增加了祭祀宴饮、曲水流觞、郊外游春等内容。)游历,同游的那些女孩子们一旦见到他,便都会着迷地追着他、哄跑着看他。而老妇们见了他,则喜爱得用水果投掷他,把自家的水果白白送给他吃,这样一来,潘岳每次回家之时,便总是能够车上满载着果子而归。甚至平素常有时,他夹着弹弓,独自出门,身后还总会不自觉地围拢上来许多女孩子,笑着向他献花,吓得少年幼小的潘岳,经常为此不敢只身一人到街上游走、玩耍,只有在仆人长兴的陪伴下,他才会壮着胆子走出府门。
“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
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那时仅仅十三四岁的潘岳,不经意间似乎已经成了神都洛阳一道不得不看的亮丽风景,不经意间就被许多人记住了名字,记住了模样,似乎许多街头百姓的女儿,世家大族的千金,都听闻了潘家有位少年郎,惊才绝艳世无双……
如今,这样的难题又摆到了潘岳的面前,贾南风一个闺阁女儿,竟然派丫环前来寻他,到府上内园相会,男未婚女未嫁,孤男寡女的能有何事,倘若被其父贾充知道,那还了得。于是,潘岳思忖了一会儿,连门都没有开启,就赶忙回复说道,“我过会儿还要到会客厅去议事,确实没有空闲,请转告小姐,就说潘岳实在抱歉。”
凝香没办法,回到华月阁之后,便原原本本地把潘岳的话,全都回报给了贾南风听。
贾南风当时就气急败坏得恼羞成怒,“我让你对他讲的话,你可曾都对他说过了?”
“没有,小姐,潘公子根本连门都没有打开,我、我有点儿说不出口。”凝香见贾南风气得在屋里来来回回直转圈儿,似有满心满怀冲天的怨怒,不知到底该撒向何处,吓得她只得垂着眉、低着头,瑟缩在一旁,不敢抬眼,更不敢出声。
“废物,什么事情都办不好,退下,你们都退下吧,我想自己一个人安静安静!”贾南风一声怒喝,满屋子的丫环、婆子便都慌慌张张地赶忙退避三舍、鱼贯而出,躲开了她们这位不一定何时,就会因为一时火起而瞪眼惩罚人,动手打人的,喜怒无常又傲娇无比的贵小姐。
贾充因为侍中任恺故意向皇帝司马炎极力举荐他去镇守长安,平叛鲜卑之乱的事,而对任恺从此怀恨在心,总想找个机会,参任恺一本,使他再不能上到高位,与几为敌。
任恺与贾充同殿称臣多年,却素来与贾充都是面和心不和,经常在朝堂上议政之时,与贾充分庭抗礼、南辕北辙,这令贾充颇为不痛快,任恺在朝一日,他便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一日。贾充暗地里没少冥思苦想、费尽心机,可任恺素日无论是为人,还是做官,都一向是滴水不漏,让人没有小辫子可抓,以致于贾充无论怎样昼思夜想、颠来倒去,都还是思想不出一个,能够彻底击败任恺,使他远离皇帝左右,再不能进言司马炎,与几作对的办法。
最后,贾充想到了潘岳,他觉得潘岳别看年纪尚青,可却极其聪明,自己府上的其他老少幕僚,根本无人可及,所以今日下朝回府后,他便只把潘岳一人唤来了议事大厅,委婉地向他寻问道,“安仁,如若有人总是在朝堂之上与己政见不和、故意做对,欲使此人远离朝堂,不能亲近皇帝,我当如何裁办?”
潘岳听闻贾充之言后,低下眉去,稍微思考了一会儿,便躬身一礼进言贾充道,“大人一定知道积毁销骨、三人成虎的典故,再者,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向阳的花木总是能够早些逢到春天,如若花木再也不能向阳,恐怕也就不能优先得到春光的眷顾了。”
潘岳之言令贾充顿觉醍醐灌顶,豁然明了。此后,贾充上朝之时,便经常故意在司马炎面前,当着众文武的面,对任恺称赞有加,推荐任恺处理选举之事。司马炎遂任命任恺为尚书仆射,任恺因事务繁忙,与皇帝司马炎见面的机会也就随之而减少。乘此良机,贾充和他的党羽,遂又多番诬陷和中伤任恺,使得任恺多次被朝廷免官,再也进不到朝堂,见不到九五之尊的皇上,也就再也没有机会与贾充不分上下的敌对抗礼,平分秋色地对峙于金殿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