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桃走出静养舱室时,走廊尽头的玻璃窗正映着四月的碎雨。她抬手按了按发酸的后颈,那里还留着被激光擦过时烫出的浅疤——总控室那场决战像烧红的烙铁,在每个人身上都烫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又在这儿站着?”马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端着两杯热可可,蒸腾的白雾模糊了护目镜后的眼睛,“医疗站的温控系统修好了,别冻着。”
林桃接过杯子,指尖触到温热的陶瓷壁,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是凉的。“他今天说的话比昨天多了七个字。”她望着窗外雨丝斜斜织入焦土,“提到了突触间隙的神经递质浓度,像本活的教科书。”
马克靠着墙壁轻笑,笑声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涩意:“总比刚醒时强。那时候他看你的眼神,跟看培养皿里的神经元没区别。”他顿了顿,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个小巧的金属装置,屏幕上跳动着微弱的信号波,“对了,袜子里的接收器昨晚又有反应了。这次持续了三分二十秒。”
林桃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枚由马克秘密植入的神经信号接收器,本该在程述大脑受损后彻底沉寂,可最近总在深夜发出不规则的波动,像濒死的星骸在宇宙深处闪烁最后的微光。
“是苏黎那边有消息了吗?”她追问。三个月前苏黎带着小雅的最后一份实验日志远赴西伯利亚,说是要去冻土带寻找能逆转神经损伤的“原初算法”——那是小雅失踪前留下的最后线索,据说藏在当年神经链接技术的诞生地。
马克摇摇头,将热可可往她手里推了推:“加密邮件还在破译。不过有件事很奇怪,监控显示程述昨晚半夜坐起来过,手里攥着那只嗅盐瓶,对着月光发呆。”
林桃猛地回头,玻璃杯在掌心微微震颤。那只装着薄荷嗅盐的旧金属瓶,是程述失忆前留给她的唯一物件。他总说薄荷的气味能让神经保持清醒,可现在的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全,怎么会对着陌生的瓶子出神?
深夜的静养舱室里,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程述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确实醒着,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异常明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金属瓶的纹路——那上面刻着极小的星图,是林桃当年恶作剧时偷偷刻上去的,他从前总笑她把瓶子当成天文馆。
“薄荷醇,分子式C10H20O,沸点216℃。”他低声呢喃,声音带着机械的平稳,可握着瓶子的指节却在微微泛白,“刺激性气味可引起三叉神经兴奋…但为什么…”
为什么每次碰到这冰凉的金属,左胸口就会传来奇怪的钝痛?像有团模糊的影子在脑海里冲撞,带着雪松的冷香和滚烫的温度,却怎么也抓不住。
突然,金属瓶的表面泛起极淡的蓝光,与他左脚袜子里的接收器产生了共鸣。程述的瞳孔骤然收缩,无数破碎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地铁隧道里飞溅的火花、总控室猩红的倒计时、林桃染血的发梢、还有…一个女人在雪地里转身的背影,颈后闪烁着和他一样的λ接口。
“妈…”他无意识地吐出这个音节,喉咙像被砂纸磨过般干涩。下一秒,剧烈的头痛袭来,那些画面瞬间碎裂成光点,只剩下掌心残留的、属于薄荷的清苦气息。
与此同时,西伯利亚冻土带的废弃实验室里,苏黎正用防寒服裹紧自己。零下三十度的严寒中,她面前的全息投影屏上,小雅的实验日志正逐行显现:“…神经记忆并非存储于海马体,而是以量子纠缠态存在于每个神经元的DNA中…触发密钥:强烈情感共鸣…例如…”
日志的后半段被炮火灼烧过,只剩下模糊的字迹。苏黎呵出白气,指尖划过屏幕上“雪松琥珀”四个字——那是程述母亲当年研发神经链接技术时的代号,也是总控室里那个“心”形符号的原型。
突然,实验室的应急灯亮起,警报声刺破寂静。苏黎猛地回头,看见阴影里站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颈后同样有λ接口,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
“苏黎博士,”男人的声音和程述一模一样,却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把原初算法交出来。你的老朋友程述,很需要它。”
男人抬手时,苏黎才发现他手里握着只一模一样的薄荷嗅盐瓶,只是瓶身刻着的星图被磨平了棱角——那是三个月前从总控室废墟里找到的,属于另一个“程述”的遗物。
七小时后,林桃收到了苏黎的加密信息,只有一张照片:冻土上的雪被染成暗红,旁边散落着半片玛德琳花瓣,正是她放在程述枕边的那种。
“他来了。”马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手里的信号接收器疯狂跳动,“克隆体已经越过边境,目标是医疗站。”
林桃转身冲向静养舱室,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她推开门时,程述正坐在床边,手里紧紧攥着那只金属瓶,琥珀色的瞳孔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情绪——不是困惑,不是空白,而是某种正在苏醒的、带着灼痛的熟悉感。
“林桃。”他叫出她的名字,声音沙哑却准确,“我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事。”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穿过云层,照亮他颈后那道浅浅的疤痕。林桃突然想起总控室里,他用染血的手按下上传键时,眼神里映着的不是死亡,而是某种燃烧的决心。
“没关系。”她走过去,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我们可以一起想起来。”
程述的指尖微微颤抖,金属瓶在两人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他低头看着那枚刻着星图的瓶子,脑海里突然炸开一声轰鸣——是地铁里林桃递给他的热奶茶,是实验室里她趴在桌上睡着时的呼吸声,是总控室里她扑过来挡在他身前的背影,所有被神经爆炸波摧毁的记忆碎片,正顺着掌心的温度重新拼凑。
“倒计时…”他喃喃道,瞳孔骤然紧缩,“克隆体…他要的不是算法…”
话音未落,整栋医疗站突然陷入黑暗。应急灯亮起的瞬间,走廊尽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像踩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林桃将程述护在身后,顺手抓起桌上的金属台灯。当那个和程述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时,她看见对方手里握着的,是枚正在闪烁红光的神经炸弹。
“好久不见,‘本体’。”克隆体笑了,笑容里带着模仿来的温度,却没有真正的暖意,“陆天穹说,只有用你的神经突触做钥匙,才能启动全球情感封锁协议。”
程述突然上前一步,将林桃拉到身后。他手里的金属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掌心的星图硌得他生疼,却也让那些沉睡的记忆彻底苏醒——他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混沌不是无序,是未被理解的秩序。”
“你不是我。”程述开口,声音平静却坚定,“你没有她递热奶茶时烫红的指尖,没有她刻星图时不小心划到的伤口,没有…”他顿了顿,看向林桃的眼睛,那里盛着比月光更亮的光,“没有拼尽全力也要记住的人。”
克隆体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他似乎无法理解这种被称为“情感”的变量,就像陆天穹永远不懂,为什么有人会为了虚无的记忆,放弃能掌控世界的算法。
当神经炸弹的红光即将亮起时,程述突然将手里的金属瓶掷了过去。不是攻击,而是精准地落在克隆体脚边。金属瓶撞击地面的瞬间,薄荷的清苦气味弥漫开来,带着某种触发记忆的频率——那是林桃当年偷偷在瓶底装的微型神经发射器,本是玩笑,此刻却成了最锋利的武器。
克隆体的动作猛地顿住,瞳孔里闪过混乱的光影。那些属于程述的、被强行植入的记忆碎片开始反噬,他抱着头后退,撞翻了走廊的仪器,嘴里发出痛苦的嘶吼。
“快走!”程述抓住林桃的手,向着紧急出口狂奔。身后传来神经炸弹的闷响,冲击波掀翻了走廊的地砖,却没有引爆更大的灾难——克隆体在最后一刻,用程述的记忆碎片做出了自我终止的选择。
医疗站外的夜空缀满星辰,和金属瓶上刻着的星图渐渐重合。程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林桃,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漫天星光,也映着她的脸。
“我记起来了。”他说,指尖轻轻抚过她颈后的疤痕,“所有事。”
林桃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他手背上,滚烫的温度。三个月来的隐忍、恐惧、期待,都在这一刻化作哽咽的呼吸。
程述抬手,用指腹擦掉她的眼泪,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总控室里,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喑哑,“那时候想的不是任务,不是世界,是你会不会难过。”
林桃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他的心跳隔着衬衫传来,有力而真实,不像总控室里那冰冷的倒计时,而是属于活生生的、正在重新跳动的生命。
远处的天际泛起微光,初春的风带着青草的气息,吹过焦土上新生的嫩芽。程述低头,在她发顶轻轻落下一个吻,薄荷的清苦与雪松的冷香交织在一起,成了独属于他们的、带着混沌却温暖的味道。
“走吧。”林桃抬头,眼睛亮晶晶的,“苏黎还在等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程述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星图与她的指腹相贴,像两团正在靠近的星火。他们并肩走向晨光,身后是正在重建的世界,身前是充满未知的前路,但这一次,他们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不是因为神经突触的记忆,而是因为彼此掌心的温度,早已刻进了灵魂的算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