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神婆看着跪坐在对面的少女,明明十二、三岁的年纪却有着不同于这个年纪的神态,从她进来就开始审视这间屋子,眼神中不是好奇,更多的是打量和质疑。
就像是新瓶里装的老酒,表里不一,让人摸不透。
两刻钟后郁祯离开张宅,她先去一家首饰铺买了条相似的赤金平安锁链,又去书铺挑了几本这个年纪适合看的书。
已到午时,街头攒动的人群因到午饭时间都匆忙往家赶,郁祯看着逐渐消散的人群,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她许久未这般自由地行走在京都的街头。
前世自从十七岁被迫离开京都到二十二岁离世,这五年来每一步,每一个选择都是迫于形势,自己的本心是什么已经不重要,自由与她而言更是虚无缥缈。只有到生命最后的抉择她是遵循本心,她不想困在那桂殿兰宫之下,她渴望幻化成一缕云烟,随风飘荡。
郁祯闲逛到城东武娘子摊位前,要了碗桂花酥酪,在一张矮桌前慢悠悠地吃着。难得好好享受着在京都惬意时光。
回到郁宅,母亲还未回来,下人们都去歇响了,小厮帮她开门后溜地回房歇着。
郁祯回屋把穿了半天微微透汗的衣裳脱了,换了套日常穿的棉缎短褙子和短裤就躺下歇息。这一觉睡的沉又长。
醒来时,霞光从窗户撒进屋内,好似整间屋子都披上金橘色的罗纱。
郁祯起身下榻,走到书桌前将心中的计划详细地描述于纸上。这个方法是丛屹教她的,丛屹领兵作战与各路势力争斗多年,每次排兵布阵都会将其书演练写一遍,细细琢磨,每一环每一处的漏洞和瑕疵、挑战与危险。待这些内容都刻于心后将纸焚灭。
这人也并非全无好处。
郁祯曾经看过一本前朝史集,记载一位陆姓宰相,自幼聪颖、三岁进学,十岁熟背经书,十二岁考取秀才,十六岁中举人,二十岁中进士,从此官运亨通,十五年间官至宰相并成为太傅。过慧易夭,这位权臣当上宰相不过两年就暴毙。
书上解释说:宰相少时便患有睡行症,家中奴仆时常见其半夜三更点灯读书写文章,人与其交谈也不搭话,隔日却不曾记得昨夜读书之事,但其学业精进极快。
陆父也曾请名医为其治疗却无果而终,又恐其被妖魔附身请道士做法。却被道士告知其子已由文曲仙人选中,开其慧眼半夜辅助其学业,日后必定前途无量官至宰相。
陆父引以为傲,并未再请化解之法。但如此不计白昼黑夜地勤勉,命数必定不长,因而陆相未到四旬就暴毙而亡。
书上还说:患有睡行症之人,人分辨不清梦境与现实,如同被妖魔附体,所言所行皆不受控,若贸然唤醒恐会使人疯癫。
用过晚膳,郁祯在宅院里散步消食,路过下人住的偏房,偏房与厨房相邻中间有一片菜圃将两者隔开,两间偏房住着厨娘林婶一家四口人。厨房边上还有一口井,夏天时候,大家就把菜圃里种的甜瓜扔井里泡着,等要吃时捞出来冰凉、爽脆又清甜。
散步完毕,郁祯回自己屋子沐浴,不一会屋子的灯被熄灭,整间屋子笼罩在夜色之中。
红袖心里嘀咕着:今日小娘子怎么那么早就歇息?
夜色深沉,月光如水洒落,寂静的庭院中只有微风轻轻吹过。此时,郁宅内院的东厢房,传出一阵轻微的响动,似乎有人在轻轻移动。
郁宅的主仆都已熟睡,半夜的郁宅安静到针落可听。
林婶有起夜的习惯,她突然听到一串脚步声,好奇地趴在窗户缝上一瞧。
只见郁祯,披头散发,只穿着白绫寝衣,如同动物幻化成人一般,四肢极其不协调地行走,时而低声呓语,时而挥舞着手臂,仿佛在与什么人或事物进行交流。然而月色笼罩的庭院四处无人。
厨房的井口边上放着用来打水的桶,里面还有大半桶水。
郁祯行至水桶旁,突然双膝跪地,双手撑地,头探入桶内,发出啧啧啧的响声,她在喝水!如同林中野兽那般用舌头取用山涧泉水。
林婶屏住呼吸,双眼惶恐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内心充满了疑惑和恐惧:珍小娘子肯定被邪祟附身了!
待郁祯离开后,林婶双腿打颤地挪到床边,摇醒自家老头,双唇颤抖着说:“小娘子,小娘子她......”
天还未亮透,待自家官人出门上值,李戴兰便准备出门去刘员外郎家。刚走出内院的门廊,就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林婶,以为林婶要问她:今日想吃些什么?
“入夏了不宜太油腻,就做点清淡可口的饭菜即可。”李戴兰随口对林婶说道。
林婶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地试探性说道:“我想给大娘子说件事。”
李氏见她犹犹豫豫,接着发问道:“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我昨夜起夜时看见小娘子行为举止怪异,像是沾惹上不好的东西。”林婶急忙说道。
李戴兰脸色一变,连忙问详细情况:“你仔细说说祯姐儿当时是怎么样的?”
李婶背冒冷汗,压低声音说,昨晚她看到郁祯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眼神空洞,嘴里不知在说着什么,还像兽类一样喝水。
听完林婶所言,李戴兰双眼充满了惊恐和迷茫,头顶仿佛有千万根银针扎着,脑中却充斥着郁祯形如兽类的样子,立刻让她毛骨悚然。
林婶一家在郁宅工作了十多年,尽职尽责,从来都没有言语挑拨之事。
李戴兰又回想起郁祯近两个月的古怪行为。
两月前的某一天,郁祯一早睡醒便抱着她哭了一番口里还念叨说,很想念父母亲。又推辞说自己身体不适不去学堂,时常梦魇甚至会在梦中大喊大叫。也不爱与同伴玩耍,经常懒洋洋地在屋子里待着或是在院中搬个椅子坐一上午。就连最喜欢的琵琶也没见她拨弄一下。
之前李戴兰总觉得她性情改变,许是上学受了欺负。未曾想,或许是被脏东西缠上了。
邪崇这事李戴兰信了七成,还有三成她必须亲眼目睹才能相信。
她转身回内院,直奔郁祯的闺房。
此时的郁祯正翻看着昨日买回来的诗集,眼角余光注意到母亲站在门口,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便抬眸朝向李戴兰故作惊讶道:“母亲今日不出门吗?”
李戴兰快步走进寝室内,拉起郁祯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你今日可有觉得不舒服?”似乎觉得问法不对,又问:“昨晚睡的可好?可有梦到什么?”
郁祯满不在乎地:“哪有什么不舒服,昨夜睡的很沉,未曾有梦见什么。”
李戴兰忧心忡忡地看着郁祯:“白日你就不要出去了,学堂晚几天去也不迟。”又嘘寒问暖地叮嘱几句,便忧心忡忡地离开。
李氏喊来小厮套了马车往城南去。
郁祯猜到母亲已经知道自己昨晚的“诡异”行为,必定会去城南找张神婆。所以才要找张神婆谈“交易”。接下来不仅要让母亲消除所有疑虑,也要让父亲深信不疑。
李戴兰再次回到郁宅时手里提着几包药粉。
张神婆告诉她若所附污秽之物是小鬼小妖,连续服几天便可以驱逐掉,若郁祯出现自残现象,那便是这附体之物是大仙,其功力强大难以驱逐若逆反她,宿主会受到惩罚,只能顺其所意。
李戴兰犹豫了她拿不定主意,她不敢赌,她害怕郁祯自残。
傍晚时分,李戴兰将郁祯的事情告知刚散值回来的郁严铮。
郁严义自然不信什么妖魔鬼怪之说。更认为神婆都是胡说八道的骗子,直接让小厮请了郎中给郁祯看病:“有病就该请郎中,请神问佛有什么用?!”
郎中诊断完毕后只说:“小娘子只是肝郁气滞,导致觉少梦多,先开几幅药方喝上几日看看效果。”
郁严义当着郁祯的面不好发问,等送郎中出门时偷偷问到:“郎中可有见过患有睡行症?其症状是如何?”
郎中思虑过后回答到:“我虽未有见过,但听闻同辈师兄弟曾诊治过类似的病患,睡行症又称梦游症,此类人于睡梦中四处游荡,醒来却不记得所发生的事情。病人一般体态虚浮、脉象紊乱,精神萎靡不振,长久以往有损健康,寿命不长。”
郁严义听完郎中所讲,复又问道:“郎中可知这睡行症人,行为举止是如何的?实不相瞒,我家小女半夜游荡,行为举止如同兽类,这是睡行症吗?”
郎中眉头一皱,又解释道;“这睡行症之人跑、跳、行走都如正常人一般,只是在睡梦中发生。若如您说所的如同兽类,恐怕......”郎中没有继续说下去。
“当然了此事不好乱下定论,郁大人可以再观察一番。”说完郎中双手作揖,躬身道别。
郁严义向郎中回礼,目送郎中离开。郁严义在宅门前站了站,思绪万千,一会觉得郁祯是污秽作怪,一会又觉得郁祯只是病了,无法判断,只能先观察一番。
夜慢慢静下来。李戴兰抱着枕被到郁祯房中,坚持要与她同寝,郁祯婉拒无果只能接受。
熄灯后两人躺下,郁祯问母亲:“母亲今日好奇怪,又是问我有何异样,又是请郎中为我看病,难道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嘛?”
李戴兰不敢告诉郁祯事实,只能随口找补道:“这会子时节更替容易有伤风感冒的,就请郎中给你看看。”
郁祯听完转身背对着李戴兰,腹诽:母亲真不擅长说谎。
夜里无风,入夏的天气越发闷热起来,床榻上的两人各怀心事地入睡。
三更天,李戴兰睡梦中感觉有人影晃动,似乎谁把窗户推开,一阵玉兰花香气扑鼻,她迷糊中睁开眼睛,看见郁祯背对着她,孤单影只地坐在窗前的梳妆台,伸出玉舌舔了舔手背,然后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抚平自己的乌发。
月光从窗户外照进来,照在郁祯的脸上,李戴兰通过铜镜看到一张模糊不清泛着苍白的脸。她瞬间想要惊呼起来,急速颤抖的音调从胸腔传到咽喉,在就要迸发出声音时,李戴兰捂住了自己唇鼻。
她不能喊,她不能贸然吓醒郁祯。若喊了可能会将她吓晕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郁祯放下梳子用如同行尸走肉的姿态回到床榻。
李戴兰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