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那块湖蓝色料子,像块烧红的炭,烫得杜砚秋心口发紧。
碧珠的衣裳料子,卡在推她落水的位置。
证据确凿,却又微不足道。一个得宠姨娘的丫鬟,撕破一点衣裳,能定什么罪?周氏有千百种法子撇清,甚至反咬一口。
她需要更狠、更无法辩驳的证据。
小桃端着药碗进来,见她靠着引枕出神,脸色比纸还白,忍不住劝道,“小姐,刚好了些,别再劳神了。先把药喝了吧。”
杜砚秋接过药碗,浓黑的药汁散发着苦涩。她没立刻喝,抬眼问小桃,“碧珠近来,常往府外跑?”
小桃一愣,仔细想了想,“好像……是的。前儿个我还瞧见她跟二门上的小厮嘀咕,塞了个小包袱出去,神神秘秘的。问她就支吾说是姨娘让她出去办点事。”
杜砚秋眼底冷光一闪,周氏手底下,怕是不干净。
“知道了。”她没再多问,仰头将苦药一饮而尽,喉间翻涌的恶心感,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甚苦。”
歇过晌午,周姨娘竟又来了,这次没带碧珠,只领着两个小丫鬟,提了盒看起来还不错的点心。
“秋姐儿,姨娘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你。”她笑得亲热,自顾自在床边坐下,打开点心盒子,“瞧,姨娘特意让小厨房给你做的枣泥山药糕,最是补气血。你这身子,可得仔细温养。”
无事献殷勤。
杜砚秋垂下眼,又装作怯懦的样子细声道:“劳姨娘费心。”
“哎,说的什么话。”周氏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力道依旧不轻。“咱们是一家人。你病这一场,姨娘心里也难受。”她话锋一转,似随口问道:“说起来,昨日在池塘边……没惊着吧?燕将军那人,气势是骇人了些,但听说极得圣心,是咱们府上的贵客。他没问你什么吧?”
果然是为这个来的,怕她攀上高枝,怕她乱说话。
杜砚秋抬眼,眼神里适时的带上点后怕和茫然,“没、没有,将军只是扶了我一把,让我好生养着,姨娘,我当时吓坏了,什么都没敢说……”
周氏仔细盯着她的脸,见她确实一副受惊过度、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下稍安,笑容也真了几分:“没问就好。那般贵人,咱们招惹不起,远着些才好,你歇着吧,姨娘改日再来看你。”
送走周氏,杜砚秋看着那碟精致的点心,眼神冰冷。
补气血?怕是来探虚实、敲打封口的。
她拿起一块糕点,指尖微不可察地搓了搓,又凑近鼻尖,极轻地嗅了一下。
除了枣泥和山药的甜香,还有一丝极淡的、被热气烘出来的异样气味。不是药材,更像是……某种廉价的头油脂膏放久了的臭味。
这点心,恐怕不是小厨房正经做的。或是用的不是新料,或是经了不该经的手。
周氏,你就这点手段?连表面功夫都做得如此敷衍,还是觉得她这庶女根本配不上用好东西?
杜砚秋冷笑,将点心丢回碟子里。
夜里,风声渐起,吹得窗棂呜呜作响。
杜砚秋拥被坐着,毫无睡意,白日强压下的恨意和谋划,在寂静黑暗里愈发清晰。
贺景云,金三娘……那些模糊却致命的仇敌影子,盘踞在心头。而眼前,周氏和碧珠,是必须先踢开的绊脚石。
如何利用这衣料,设一个周氏无法脱身的局?
正思忖间,窗外极轻地“嗒”一声,像是小石子落在院中。
杜砚秋瞬间绷紧,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只有风声。
是野猫?还是……
她悄无声息地下床,赤足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月色黯淡,院里树影幢幢,空无一人。
也许听错了。她正要退回,目光却猛地定在窗台下方的泥地上——
那里,似乎比别处颜色深了一小块,像是被什么轻微地蹭过。
不是小石子落地的痕迹。更像是一个刚留下不久的脚印。有人刚才悄无声息地靠近过她的窗下!
是谁?周氏派来监视她的?还是……冲着她今日在池塘边的举动来的?
一股寒意窜上脊背。
这深宅,比她想的更危机四伏。
那边燕云霄回到将军府,书房里灯火通明。
亲卫统领陈烈无声地出现,若不是烛火将他的影子映在墙上,怕是真的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将军,打听清楚了。”
燕云霄闭上眼睛,疲惫地暗了暗眉心,开口道,“说。”
“杜砚秋,年十五,户部尚书杜毅中庶出二女,生母早逝,体弱多病,性情怯懦,鲜少出院子,在府中存在感极低。三日前于后院池塘意外落水,昏迷三日方醒。平日接触之人除贴身丫鬟小桃,便是几位姨娘姐妹,无特殊之处。”
经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但燕云霄却在听到“意外落水”时睁开了双眼,想起白日里假山石缝边那抹不自然的痕迹,和那女子瞬间锐利警惕的眼神。
意外?他不信。
“府内人员出入呢?”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近三日因杜小姐病重,访客不多。除几位太医和府中亲戚女眷,便是昨日午后,二姨娘周氏的贴身丫鬟碧珠,曾以‘为主子采买’为由出府一趟,去了南城胭脂胡同的一家不起眼的杂货铺,逗留约一刻钟。已查过,那铺子明面卖杂货,暗地里也做些……典当销赃的勾当,背景不算干净。”陈烈禀报。
典当销赃?一个姨娘的贴身丫鬟,需要偷偷摸摸去那种地方?
燕云霄目光微凝。看来这尚书府后院的污水,比他想得深。
“还有,”陈烈补充道,“属下循着那日您在前厅察觉的异样香气线索暗中追查,发现杜尚书案头那支熏香,并非其所说同僚所赠,而是月前从其一位远房表亲,在光禄寺担任库管小吏的侄子手中流出。而那位侄子,近期与中书令大人府上的一名管事,过往甚密。”
光禄寺……中书令……
燕云霄眼底寒意骤起。那缕“漱寒”的香气,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它像一根线,隐隐约约,竟似乎要牵出更深的东西。而这深宅庶女的落水,丫鬟的鬼祟,似乎也并非孤立。
所有碎片都在无声浮动,等待一个拼凑成形的契机。
他需要再见一次那个叫杜砚秋的庶女。那份与她孱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冷静,以及她身上那缕若有若无的、指向谢家秘案的冷香,让他无法忽视。
深秋的风更冷了……
翌日,杜砚秋精神似乎好了些,竟主动提出想去给嫡母王氏请安。
小桃又惊又喜,连忙帮她梳洗打扮,依旧是素净不起眼的衣裙。
到了王氏正院,恰好周姨娘也在,正陪着王氏说话。见杜砚秋进来,两人都有些意外。
杜砚秋规规矩矩行礼问安,声音依旧细弱:“母亲万安。女儿身子好些了,特来给母亲请安,谢母亲昨日探望。”
王氏淡淡嗯了一声,没什么表示,伸手拿起一旁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放下了。
周姨娘却笑着接口:“秋姐儿真是懂事了。看来这病一场,倒是因祸得福,知道孝顺母亲了。”话里带着惯有的敌意。
杜砚秋像是没听出般,只怯怯地看了周姨娘一眼,又飞快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仿佛像是鼓足了勇气,细声开口:“女儿……女儿昨日去池塘边,是想找回姨娘上回赏我的那枚翠珠耳坠,不小心才滑了一下……惊扰了母亲和姨娘,是女儿的错。”
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布包,打开,里面正是那枚从石缝取出的湖绸碎片,被她巧妙叠成了一个小花的形状,看不出原本形状,只露出那独特的色泽和质感。
“女儿没找到耳坠,只在水边石缝里捡到这个……瞧着料子挺好,不像寻常丫鬟能穿的……许是哪位姐姐不小心刮蹭掉的吧?”她将布包捧到王氏面前,眼神纯良又无措。
周姨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目光死死盯住那布包里的料子,脸色几不可察地变了一下。
那颜色,她认得!是碧珠前几日才新上身的那件湖绸比甲的颜色!怎么会……
王氏本是随意一瞥,但目光触及那料子的成色,又见周姨娘神色有异,眉头不由蹙了起来。府中丫鬟穿戴皆有定例,这般好的湖绸,绝非普通丫鬟能用。周氏手底下的人,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点破布头,也值得拿到母亲跟前现眼?”周姨娘强笑着,伸手就想把那布包拂开,“准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小蹄子偷穿了主子的旧衣,刮破了不敢声张。回头姨娘好好查查,撵出去便是!”
杜砚秋却像是被吓到,手一缩,布包掉在地上,那片湖绸料子散开,恰好落在王氏脚边。
“女儿……女儿不是有意……”杜砚秋眼圈一红,泫然欲泣。
王氏看着脚边的料子,又看看神色慌乱的周氏和怯懦垂泪的杜砚秋,心底疑云顿生。
周氏跋扈不是一天两天,克扣份例、纵容下人也不是秘密,但若真纵容到偷穿主子衣物,怕是要牵扯出更污糟的事……
她冷冷瞥了周氏一眼:“既是姨娘房里的事,便由姨娘自个儿查清楚吧。查明白了,来回我。我们李家,容不下藏奸耍滑、坏了规矩的下人。”
周姨娘脸上一阵青白,只能咬牙应道:“是……妾身一定严查。”
杜砚秋低着头,用帕子按着眼角,遮住了眼底一丝冷光。
第一步,成了。
疑心的种子,已经种下。周氏为了自保,必然会严查碧珠,甚至可能……弃车保帅。只要她们内部生乱,就不怕抓不到更大的把柄。
请安回来后,杜砚秋借口要静养,遣开了小桃,独自靠在窗边软榻上。
窗外天色渐暗,又开始飘起细雨。
她摩挲着袖中另一件东西——那是她昨日捡回料子时,一同从石缝深处抠出来的。
一枚被泥水半裹的黄铜袖扣,看着只有男子能用,且上面似乎还刻着一个模糊的印记。
这不是府里男仆会用的东西,更不该出现在昨日落水的后院池塘假山石缝里。
是谁留下的?
与推杜砚秋下水有关,还是……藏着别的秘密?
冰凉的铜扣贴着指尖,像一块无法忽视的谜团。
而此刻,尚书府高墙之外,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然停在巷口阴影里。
车帘微掀,一道冷峻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尚书府紧闭的侧门上。
燕云霄手指轻叩窗棂。
看来,是时候正式“探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