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唯余爱而已
陆云深的声音在死寂的战场上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紧紧握住斩情剑。眼前这个人陌生得让她心寒。她百年的挣扎,那些爱恨交织的情感,难道只是他漫长生命中的一粒尘埃?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钝刀,剖开了冰冷的外壳,露出令人震惊的真相。
他看着她眼中冰封般的震惊,竟浮现出一丝疲惫的笑意。
“你说算计…”他的目光掠过她,望向远处的断壁残垣,“是,我确实算计了。算计如何接近你,算计如何让你记住我,算计如何…能像一个最普通的人那样,不去想任何后果,单纯地爱一场。”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修为,是阻碍。”他平静地说,“当我动念间就能改变山河时,该怎么让你相信,我靠近你不是为了征服,仅仅因为你是你?我不得不将绝大部分修为自我封印,只留下微不足道的一丝,才敢走到你面前,陪你淋那场山雨。”
“名声,是阻碍。”他嘴角带着自嘲,“红莲老祖这个名字,足以让孩童止啼。若是以这个身份出现,你的剑早就刺穿我的心口,哪还有后来的故事?我只能做个无名散修陆云深。”
“身份,是阻碍。”他的目光回到她脸上,“魔道至尊和蜀山仙子,这个身份本身就是天堑。是正邪不两立,是见面即死战。我唯有隐藏这个身份,才能换来在桃树下与你品茶论道、在山涧旁听雨吹埙的短暂时光。”
“心机,是阻碍。”他坦然承认,眼中带着苦涩,“我确实用了心机。以前算准你会遇险,算准我能'恰巧'出现。因为不用这些心机,我甚至找不到一个…让你不会立刻拔剑相向的理由。”他轻轻笑了笑,“素素,你看,我拥有的一切,反而成了爱你的桎梏。每靠近你一步,都要先卸去一层自己的铠甲。”
他向前迈出一步,无视那仍在颤抖的剑锋。周身令万魔臣服的威压彻底收敛,此刻的他,竟有几分像当年山涧竹屋里的那个书生,只是眼中盛满了三百年的寂寞。
“所以,我放下了一切。”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诉说一个最简单的心愿,“放下了唾手可得的覆灭蜀山的机会,放下了魔祖的权柄,甚至放下了通天修为…只想做陆云深,尝尝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这场魔灾,”他环视狼藉的战场,语气带着些许无奈,“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既能回应你的呼唤,又不至于让'红莲老祖'这个身份立刻与蜀山全面开战的方式。我需要一个'救'的理由,而不是'攻'的借口。尽管在你看来,这仍然是算计。”
他的目光最终牢牢锁住她,那双曾吞噬无数魔物的眼睛里,此刻只映出她一人的身影。
“林素,”他唤她的全名,郑重无比,“百年的煎熬,我知道你恨我欺骗,恨我来迟,恨我让你痛苦百年。”
“你可以用这柄剑杀我,”他指向斩情剑,语气平静,“如果我的死能卸下你百年的重担。也可以将我永镇于地火之下,如果你觉得那样能偿还这百年的孤寂。”
“但是,”他话音稍顿,眼中涌起近乎偏执的温柔,“无论你信或不信,无论你如何选择…自从封印修为走向你的那一刻起,我所求的,从来不是蜀山,不是正道,不是这天下。”
“唯余爱而已。”
风声呜咽,吹散硝烟,却吹不散他话语中那沉重到极致也纯粹到极致的情感。
斩情剑上的煞气明灭不定,那冰冷的杀意,在他这一句“唯余爱而已”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林素站在原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恨意、爱意、震惊、茫然…无数情绪在她胸中翻腾冲撞,最终化作一片无边的空寂。
她手中的剑,终究,缓缓垂落了几分。
陆云深那一声“唯余爱而已”,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又仿佛卸下了万古重担。他就那样站着,等待着林素的审判,眼中再无万物,唯有她一人。
然而,一旁的清缈真人却无法再保持沉默。他挣扎着起身,鲜血染红了破碎的道袍,指着陆云深,声音因愤怒与恐惧而颤抖:“魔头!休要在此妖言惑众!辱我蜀山先辈,乱我门人道心!纵然你神通盖世,我蜀山正道脊梁,宁折不弯!”
陆云深缓缓侧过头,看向清缈,那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子。“脊梁?”他轻轻重复,唇角泛起一丝淡漠的弧度,“清缈,你可知你蜀山传承至今,已历几代掌门?”
不等清缈回答,他便自顾自地数了下去,声音平淡,却如重锤敲击在每个幸存蜀山弟子的心头:“自长眉祖师开山立派,传至妙一真人,再至乾坤正气妙一夫人暂代,而后是顽石大师,齐漱溟,直至你……清缈。”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清缈真人的脸色便苍白一分,这些皆是蜀山秘传的掌门序列,外人绝难知晓得如此清晰确切!
“妙一真人功参造化,却困于情劫,最终兵解转世,可谓半道崩殂。”
“妙一夫人虽巾帼不让须眉,终非正统,执掌期间,蜀山内耗不休,外强中干。”
“顽石大师?空有蛮力,不通变化,于北海被一头万年毒蛟困住百年,贻笑大方。”
“齐漱溟……倒算个人物,可惜刚愎自用,急于求成,强练《紫府秘笈》而走火入魔,黯然退位。”
陆云深语气淡漠,如数家珍,将蜀山历代掌门的隐秘与瑕疵轻描淡写地揭露出来,字字诛心!
“至于你,清缈,”他终于将目光完全落在清缈真人身上,“守成尚可,开拓不足,墨守陈规,甚至嫉贤妒能逼走门下最具天赋的弟子去修那绝情绝性的道法,致使蜀山青黄不接,才有今日之祸。你这脊梁……撑得起蜀山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面露骇然与不信的蜀山弟子,最终轻叹一声:“说来惭愧,你之前这四位掌门,或多或少,都曾与我这‘魔头’交过手,或试探,或围剿,或寻求……合作。”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回忆久远往事般的玩味:“可惜,皆非我一合之敌。”
“狂妄!”清缈真人气得浑身发抖,屈辱与愤怒压倒了对未知恐怖的畏惧。他猛地一拍胸口,逼出一口本命精血,喷在手中已然黯淡的掌门仙剑上。剑身嗡鸣,却显得后继乏力。
“魔头!安敢如此辱我师门先辈!今日纵是身死道消,也要与你玉石俱焚!”清缈真人须发皆张,状若疯狂,便要燃烧本源做最后一搏。
就在此时,斩尘殿深处,那供奉历代祖师牌位的祠堂最上方,一柄蒙尘的古剑忽然无风自动,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剑鸣!一道沛然莫御的纯阳正气冲天而起,瞬间驱散了周遭弥漫的魔气与煞气!
“昊天剑!”有年长的长老失声惊呼!
只见那柄样式古朴、剑身隐有流光的长剑化作一道金虹,自行飞入清缈真人手中!剑一入手,清缈真人浑身剧震,原本萎靡的气息竟瞬间暴涨,磅礴浩然的剑气自行勃发,将他衬托得宝相庄严!
“是长眉祖师的佩剑!祖师显灵了!”残存的蜀山弟子纷纷激动呼喊,仿佛看到了最后的希望。
清缈真人手握昊天古剑,感受着其中蕴含的、远超他理解的浩瀚正气与历代祖师的意念加持,心中顿时涌起无限豪情与悲壮。他剑指陆云深,声如雷霆:“魔头!此乃祖师佩剑昊天,今日便以此剑,涤荡妖氛,肃清寰宇!”
陆云深看着那柄古剑,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些许认真的神色,不再是之前的全然淡漠。“长眉的剑……倒是许久未见了。”他语气中竟带着一丝淡淡的怀念,“可惜,你不是长眉。”
话音未落,清缈真人已人剑合一,化作一道开天辟地般的璀璨金光,直刺陆云深!这一剑,汇聚了他毕生修为、本命精血以及昊天古剑的无上神力,堪称他修道生涯的最巅峰一击!剑气所过之处,空间仿佛都被净化、重塑!
面对这石破天惊、蕴含正道至强力量的一剑,陆云深终于动了。
他并未施展任何花哨的法术,只是缓缓抬起了右手,并指如剑。指尖之上,不见魔气汹涌,只有一点极致的幽暗,仿佛吞噬了一切光线的虚无之点。
下一刻,金光与那一点幽暗悍然相撞!
没有预想中的惊天爆炸,只有一声奇异的、仿佛空间本身被撕裂的锐响!
刺目的金光与深邃的幽暗各占半边天际,疯狂地相互侵蚀、湮灭!恐怖的能量涟漪层层扩散,将周围的一切都推平、碾碎!
光芒散尽。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清缈真人手持昊天剑,立于半空,面色潮红,喘息剧烈,虎口已然崩裂,鲜血顺着剑柄流淌而下,滴落尘埃。
而陆云深,依旧站在原地,身形未曾移动半分。他只是缓缓收回了手指,指尖有一道极细微的白痕,正缓缓消散。
竟是……平分秋色!
不,或许更准确地说,是清缈真人借助昊天古剑之神威,倾尽全力,才勉强接下了陆云深轻描淡写的一指!
这一刻,所有看到此幕的人,无论是蜀山弟子还是残余魔物,都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红莲老祖的实力,究竟到了何等匪夷所思的境界?!
陆云深看了看指尖消散的白痕,又看了看脸色煞白的清缈真人以及他手中嗡鸣不止的昊天剑,微微颔首:“长眉的剑,不错。你,勉强。”
他的评价,轻飘飘的,却比任何嘲讽都更令人绝望。
清缈真人握着昊天剑的手,剧烈颤抖起来,那不是因为脱力,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和恐惧。他拼尽一切,甚至请动了祖师遗泽,竟只换来对方一句“勉强”!
陆云深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转向仿佛被定在原地的林素。
所有的强势、所有的隐秘、所有的因果,都已摊开在她面前。
现在,轮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