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大晟承明七年,七月,黄梅天,雨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月不见停,云阙城笼罩在潮湿闷热的气氛中,惹得人叫苦不迭。

    云阙城三十里外有一座溪山,过了溪山上了官道,一路便直通朔北大漠。溪山脚下有一所福来客栈,地处行旅之人落脚之处,本应门庭若市、座无虚席,但不知怎的,生意十分萧条,人手也不够,上上下下只有老板娘(兼任账房)、打杂的小二和一名厨子。

    月末的一天,迎来了久违的晴天,福来客栈也迎来了许久未见的客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名身量高大的男子,一袭半旧的青色直裰,领口与袖口已经洗得发白,肩上一只极小的包袱,大抵只有两三件衣裳,腰间一条素麻的腰带,再无其他配饰。此人衣着虽然朴素了些,走路却不急不缓,眉宇间透露着一股气定神闲。

    后头跟着一名女子,远山眉下的一双眸子如杏,眉间一颗极浅的红色,抿着嘴角,一幅悲天悯人、忧心忡忡的样子,藕荷色的薄衫也是半旧,裙摆摇曳处隐隐能闻到一股药香。

    这两人一进门,老板娘顿时觉得手上的算盘都不响了,屋外时刻鸣叫的蝉也消停下来,整个世界都变得沉静了。

    店小二忙陪着笑脸迎上去,“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男子递过两人过所,“住店,两间下等房,要挨着的”,声音沉缓,咬字清晰,没有笑。

    小二简单扫了一眼过所,一个叫云桓,温州府人;一个叫陆青蘅,云阙城人,也是奇了,这两人拿那么个小包袱,不像跋涉去朔北大漠的样子,姑娘又是云阙城人,却不回自己家住着,偏跑来这溪山脚下投宿,眼神又转而上下打量了一番陆青蘅,怕不是同相好的私逃出来的……

    小二又陪起笑脸,“下房潮,漏雨漏风,黄梅天住得不舒坦,还有虫子,这姑娘家……怕是住不惯,不妨换成中房,只贵三钱银子,但环境却好得多”,一边说一边把眼神投向了陆青蘅。

    而陆青蘅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只蝎子,浑身青黑,八只螯足立在她手背上,骇得小二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她看起来倒是有些小小的雀跃,“如此甚好!”

    “我这就带二位去下房!”小二连声道。

    -

    纸糊的窗户有些破了,飘进来的风吹动墙角的蜘蛛网,在墙壁上点点霉斑的映衬下,不仔细看甚至辨认不出蜘蛛身在何方,但,螯足快速地前行,青黑的蝎尾已经弓起,只一击便深入蛛腹,那“瘦骨嶙峋”的蜘蛛很快便没了动静。

    陆青蘅四下查看了番客房,从包袱里掏出一面方镜置于桌案,此镜汉尺六寸,镜背边缘雕刻着云纹,同寻常铜镜无异,只是镜背正中间阳刻着一幅人体经络图,镜中赫然映出一幅骇人景象:一盆剁碎了的红肉摆在桌上,血液已凝固,白色的蛆虫在上方蠕动、肉堆旁边摆放着一缕青丝长发,发尾系着半截褪色的红绳,还有一锭官银,底部刻着“承明初年通宝”。

    “此处正是镜中画面的客房所在。”陆青蘅开口。

    云桓已经合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闻言睁开了眼睛,“先休整一下,晚上趁着夜色去趟县衙户房查阅县志,再做打算。”

    陆青蘅点点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我一个人去吧,你现在……不方便露面。”

    云桓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也是”,他从床上起来,也坐到桌案旁,拿出一枚令牌递给陆青蘅。

    这枚令牌通体以玄铁锻造,触手极凉,握在手中沉甸甸的,而令牌正中则是一个硕大的“昭”字。

    此物是大晟已薨逝的昭王殿下,也是大名鼎鼎的靖北将军萧霈的遗物。

    “不用这么麻烦,我功夫很好,偷偷溜进去就行了,不需要此物。”

    “以防万一,记得带点碎银,若是被抓住了,便称自己是昭王府旧人,付点‘抄录费’即可,莫要起冲突。”

    玄铁令将陆青蘅的思绪带回昭启初年的春天,杏花开得正好,仁宗皇帝薨逝的哀伤刚刚褪去,整个云阙城因了新帝登基呈现出百废待兴的生机,陆青蘅逃了学,同同窗比赛爬了几棵树,肚子饿了,去松烟记买了几块糕点,一路悠闲溜达到护城河,坐在岸边吹着暖风垫肚子,柳絮纷飞吹得人鼻子痒,一支队伍浩浩荡荡而来,绣着“昭”字的将旗飘扬,为首的少年驾着西域进献的汗血宝马,一身玄色铠甲,额间戴着一条白色麻布孝带,身后随行的军队如长龙蜿蜒过那护城河。

    陆青蘅远远地看着为首的人良久,直至他的身影变成一个黑色的圆点消失在尽头。

    春风起,吹皱一池河水,吹落杏花纷飞,落在少年的肩头,那是陆青蘅第一次见昭王萧霈,至今已去了一十四个春秋。

    陆青蘅点点头,很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

    二人虽在住宿条件上有些亏待自己,但在吃喝上却是放开了手脚:

    浇了酱油的白肉、清蒸鲈鱼、糖醋排骨、清炒时鲜、醪糟煮蛋,小二见他们点得多甚至还送了两只驴肉火烧来让他们尝尝鲜。

    陆青蘅舀了一碗醪糟煮蛋,喝得美美的,云桓却突然问她,“云阙城平民常去的食馆酒楼,常有驴肉?”

    “没怎么见过,云阙城普通百姓多食鸡鸭鱼还有猪肉,但有些馆子图尝个鲜,有驴肉也未可知。怎么了,你觉得有些奇怪?”

    云桓点头,二人的目光投向盘中的东西,外皮酥脆,嫩红的驴肉混杂着爽脆的青椒夹在里面,香味四溢。

    “你可听过前朝有关驴肉的传说?大梁后主骄奢淫逸,在吃食方面也颇为残忍,活体取驴身上最嫩的一块肉,扔掉,不食,一段时间后,待驴长出新肉来,剜下,切片,生食。”

    陆青蘅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着实让人有些下不去嘴了,但她颇精通医术,凭着本能还是提出一些疑问,“活体割肉会导致驴剧烈疼痛,失血过多而亡,难以反复取肉,即便那驴命大,新长出来的肉也会僵硬,就像尸僵的症状一样,如何能好吃?”

    云桓淡淡笑了一下,“想来前朝野史,多有无稽之谈。”

    用过饭之后,小二劝他们回屋睡个午觉,这黄梅天最适合的就是睡觉与做梦。

    堂间逐渐安静下来,小二拼了两条长凳,躺在上面打起盹来,二人便偷偷摸摸溜下楼去,去驴棚探探情况。

    一般牲畜都围在茅房旁边的一处棚子,泥地上混杂着草料、牲畜粪便、饲槽中带出来的细碎的杂粮食物、还有难以忍受的臭味,可此处,不仅没有茅房,是后院单独辟出来的一块地方,除了连日阴雨造成的潮湿,完全没有粪便和臭味。

    陆青蘅心中奇怪“这驴棚……怎么这么干净?”,她仔细数了数,棚中一共有五头灰褐色的驴,都耷拉着,没什么精神,眼睛浑浊,眼角糊着黄白色的分泌物,鼻子抽气翕动着,喉间挤出声响,听起来像呜咽,其中有一头中等身形的驴,脊背线条流畅好看,反应也快一些,率先注意到了他们二人,很快从棚子内里“冲”到他们近前,驴蹄踏在泥地上,像裹了棉布似的沉闷,它的蹄子一下又一下猛踹饲槽,几乎要将饲槽踢翻,云桓拉着陆青蘅往后退了两步,可随即发出“砰”的一声重响,一头体型更大一些的驴忽然倒地不起,喉间的呜咽从悲伤变成了濒死前求救的嚎啕。

    陆青蘅被惊得张大了嘴,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胸口更是一热,低头望去,藕荷色的胸襟被血色染出一大片血色,被吓得放声大叫:“云桓!”

    云桓也被这陡然生变吓了一跳,他急忙打横抱起陆青蘅,轻跃而起,足尖点过青砖,“喀嚓”一声撞破客房的木窗,稳稳落地,将陆青蘅放到床上。

    “哪里疼?”云桓皱着眉头。

    “咦?”陆青蘅在胸口摸了摸,有点奇怪,“好像也不疼……”

    手指触及到一个坚硬的物什,一下子掏出——正是那面镜子!而镜面正汨汨淌出鲜血!

    陆青蘅“腾”地一下从床上跃起,两人对视一眼,显然被这诡异的情形吓了一跳。

    云桓在屋角面盆架上取下面巾,将镜面擦拭了一番,血迹很快便消失了,但陆青蘅胸口沾染的血渍还在,一时间看上去极其像“凶案现场”。

    “这镜子越发奇怪了,”陆青蘅皱紧眉头,“祖母留给我时只说行医之时可用此物照见内里情形,有助于开刀施术,可近一月以来却总是出现那红肉、青丝与银锭的画面,现下更是莫名流出来这么多血,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云桓也是皱紧眉头,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只见客房对面的木窗发出“吱嘎”声,陆青蘅眼疾手快,将镜子又塞入自己胸口,随着木窗打开,映入眼帘的是额间一抹妖冶的红色花钿,老板娘着了一身大红榴花齐胸袄裙,怀中还抱着一嗷嗷啼哭的稚儿,露出一个笑,嘴唇鲜红如血色,“姑娘怎出了这么多血?可是哪不舒服?”

    “无妨,我月事来了。”老板娘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几下,很显然这个谎很不高明,谁来月事胸口落红啊,老板娘一脸看透的样子,“姑娘家同小情郎私奔,可若是小情郎动起手来,就不是良配。”

    “啊?”陆青蘅显然没想到老板娘往这方面想,连连否认,“不是的不是的。”

    老板娘只当她是被戳破了实情羞愤,柳眉一横,“他若是再动手,晚上记得喊我,我必叫他好看!”

    窗子“砰”地一声关上。

    云桓透过窗檐看向驴棚,驴棚里的驴们的呜咽声随着老板娘的现身都停止,倒地不起的那只驴甚至自己爬了起来,好整以暇地开始咀嚼草料。

    云桓皱了皱眉头,“她怎么无端多了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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