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山志·卷六》
昭启五年冬月,福来客栈客房有异响,仆役秉烛视之,只见桌案上肉块一盘,青丝一缕,官银一锭,底镌“昭启二年通宝”。仆役大骇,疑有鬼怪作祟。
次日即赴县衙,未得见县令,值堂书吏嗤之曰:“白日昭昭,妄谈鬼魅,妖言惑众!”令衙役逐出,仆役再三恳求,反被打二十大板。
三日后,县衙师爷李明暴毙于家,尸体被剁成血糊糊的肉块,肠子流了一地,右侧放着一块昭启二年官银,银缠青丝。
县令方赋大惊,急召仆役问询,其人却已不知所终,福来客栈亦已人去楼空。
时有游方道人语人曰:“此地有冤魂作祟,昭启二年,必有人枉死于李明之手。”
方赋适才举全府之力复核李明过手疑案,查得三年前,李明曾受贿判案,将员外郎公子杀人案栽赃给卖油郎,致卖油郎冤死狱中。
方赋重审此案,定罪员外郎公子,还卖油郎公道,亦补恤其家眷,方了此事。
昔年在药王谷,陆青蘅的祖母陆兰茵救过轻功天下第一的无痕公子性命,作为回报,他悉心教导了彼时仍是小孩的陆青蘅一招半式,因此按照脚程和翻阅时间,陆青蘅估算一两个时辰便差不多,谁知那县志写得还算有意思,当故事似的看,一眨眼天变黑了。
再回到福来客栈,云桓正坐在堂间往外张望,见陆青蘅回来方才松了口气。
“小二!来两碗面!”云桓喊道。
面很快端上来,青菜细面,中间还卧着一颗鸡蛋。二人在堂间坐下,云桓压低声音简单交代了一番今日在客栈探听的结果,“这客栈的老板娘同小二是三年前逃难过来的威州府人,同乡乡亲,这客栈说是从前闹鬼,荒废许久,老板娘在云阙城做了一段时间工,攒了些钱,盘下此处,请同乡人来做活计,倒也说得过去。”
他一边说一边扫完了陆青蘅誊抄的县志,“同我们在镜中看到的情形有些相似,但不是完全一样,比如那锭银子,一个是承明初年,一个是昭启二年。”
陆青蘅肚子饿了,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一碗面,倒了一杯茶水,用手蘸着水在桌上写字,也开始分析起来,“昭启二年,卖油郎受栽赃含冤而死,如今银锭上写的是承明初年,兴许承明初年,此处仍有冤案,所以五藏鉴引我们来此处申冤。我方才在县衙也翻阅了承明初年的县志,七月中旬,溪山连日暴雨,发生过一次泥石流,死了不少人,朝廷派睿王萧延过来赈灾,但睿王中饱私囊,吞了一大笔赈灾款,导致此地情形雪上加霜,事情在半年后东窗事发,睿王也被罚思过月余。”
“但是承明三年,官道修建,朝廷又派了这位睿王过来督工,他贪心不改,依旧私吞工款,圣上勃然大怒,终将这位皇叔贬为庶人。”
陆青蘅左手托腮,有些忧虑地望向云桓,“你说,此事会跟这位睿王有关吗?”
云桓摇摇头,示意不知。
楼上很应时地响起婴儿的哭声,一下子又引起陆青蘅的好奇心,“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你今天打听了吗?”
“说是前些时日刚来投宿的一对夫妻,从贺州一路到云阙城,想着在云阙生产,给新生儿落籍此处,却不想在途中早产,诞下一子,尚未足月,人却不见了。”
“不会没落成籍就不要这孩子了吧?这么狠心?”陆青蘅颇有些叹息,咂摸了一下嘴咂摸出一丝不对劲,“贺州……贺州的胡椒出了名的香,他们又爱喝胡辣汤,是以贺州人做汤面时总爱撒上一点胡椒在里面,方才的面里面,就有胡椒!是厨子!我们到这来以后还没见过那厨子!”
陆青蘅几乎弹跳起来就要往厨房冲了,被云桓拦了下来,“你看你,又急眼。我问过了,那位厨子就是贺州府人,贺州府人做贺州菜,很合理。”
“那也不对啊,贺州和威州都不时兴吃驴肉,这店里养这么多驴干什么?”
“说到底养驴也不违反大晟律例。”
“但这!”一时之间找不出破绽,陆青蘅只能窝窝囊囊扔下一句,“这店,太奇怪了。”
但云桓好像已经有了主意,“你还记不记得下午老板娘误以为我们起了冲突,说若是我再动手,叫你喊她?或许我们可以诈上一诈。”
-
三更时分,夤夜无声,繁星满天。
福来客栈的二楼下等房,尖锐的惊叫刺破宁静。
“姓云的!你又动手打我?!我不顾名声同你私逃出来,你竟成天对我拳脚相加?!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老板娘冲进客房的时候,云桓正拽着陆青蘅散落的长发,死命地往墙上砸,“咚——!咚——!咚——!”额间已然一块红肿。
“老板娘!救命啊!”眼泪和头发交织在一起粘在面孔上,硕大的巴掌印赫然映入眼帘,一开口齿间也是一片血色。
老板娘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开面前横七竖八的椅子,“在我柳三娘的地盘上!你竟敢打女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有你什么事?”云桓松开陆青蘅,向柳三娘走了两步,一脸横行霸道的无赖样,上手就推搡起来,“我教训自己娘子,天经地义,有你什么事?!”
“我没有!我还没嫁!我不嫁你了!我不嫁你了!”陆青蘅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声音也破碎得不成样子。
云桓抄起手边的茶壶就向陆青蘅扔过去,“不嫁我还有谁娶你?!”
话还没说完,柳三娘一脚就把他踹翻在地上,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抡圆了膀子上去就是好几拳,打得云桓眼冒金星,柳三娘两只手掐住云桓的脖子,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没多会云桓的脸便已涨得青紫。
陆青蘅心道不好,再这么下去恐怕真给掐死了,云桓会武功,眼瞅着下半身已经做好准备要一跃而起摆脱桎梏,但这么一来今天这出戏就白演了,于是陆青蘅连滚带爬过去一根一根掰柳三娘的指头,眼泪鼻涕一把抓,“三娘,三娘,求求你,别杀他,我肚子里已经有他的骨肉,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没有父亲,求求你,求求你,三娘,他以后不会再动手了,是不是?云桓?云桓你快说话啊!”
柳三娘的手指已经被掰开好几根,云桓开始用力大口地呼吸,同时也不忘附和,“是是是,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打她了!”
被陆青蘅这么一掺和,柳三娘已经失了优势,眼见着云桓已经脱离她的桎梏,只能愤愤地瞪了陆青蘅一眼,“蠢笨如猪!”
但见着陆青蘅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样子,她又有些不忍心,对她柔了柔声音,“你今日跟我住,我替你上点药。”
柳三娘搂着陆青蘅出门,把她当自己姐妹似的,陆青蘅趁着下楼,扭头看了眼云桓,刚才一番打斗显然十分耗费心力,他此刻正倚着桌角,半点都不想动弹,见陆青蘅回头,他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摇摇头示意没事。
“不要回头。”柳三娘显然注意到她的动作,冷声提醒。
-
陆青蘅身上的伤半真半假,提前用胭脂颜料画了些伤痕,甫才撞墙是真,但力道不大,全靠云桓用拳头砸墙,才造出沉闷的声响,眼下为了防止穿帮,陆青蘅只能借口自己怕疼担心柳三娘乱使力气,自告奋勇处理伤口。
柳三娘看上去很是心疼,“娇滴滴的小姑娘,如此怕疼,却让那臭男人打成这样,你娘看见了,不知该有多心疼。”
说得陆青蘅心里都有点过意不去自己使计骗她了,于是赶忙岔开话题,“三娘功夫这样好,也不知在哪里学的好武艺?”
“嗐,从前我在怡……家中,是庶出,又是个女孩,大房的哥哥总要欺负我,为免受欺负,我便日日去城外的武馆学些招数防身,不想今日正用上了。”
“我也想同三娘学个一招半式,以后就不用害怕了,不知三娘可愿教我?”
柳三娘很爽快地答应了。
夜里她卸下艳红雪白的妆,褪去眉黛,洗净了脸,换上布裙,方才打斗之时陆青蘅没注意看,眼下静下心来才发现柳三娘脸上竟有一道极长极深的伤疤,是剑伤,从眉心一路到嘴角,看着极为可怖。陆青蘅想问但又怕冒犯了她,眼神和表情都闪躲起来。可柳三娘最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也不甚在意,“想问我脸上的疤?是从前我的心上人划的,我也曾想同他私奔,一走了之,可他负我极深。”
如此柳三娘对负心薄幸之人的痛恨倒也说得通了。
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像那些好得不行的小姐妹一样,柳三娘怕陆青蘅受了惊吓睡不安稳,还唱起一首曲子,那曲子极轻,柔得像纱,薄得像烟雾一样:
横塘如练,日迟帘幕,烟丝斜卷。湘帘不上银钩,恨寥落、声填空阔。云外天香,黯黯把、蟾光顿灭。缘底事、抛了全潮,认一浮沤作瀛渤。回阑恰就轻阴转,碧雾蒙蒙、不解春深浅。贪他眼花阳艳,谁信道、本来无物。相思红豆,颗颗皆前诺,泣泪相许。谩留与,曲中人远,江云早做秋凉。
听得陆青蘅睡眼朦胧,但她凭借极强的意志力,还是打起精神多问了几句以打探更多的消息,“好美的词,是哪位的词作?”
柳三娘笑笑没有说话,那就不是有名的人,这词作又如此缱绻,想来是身边的有情之人,“是那位……用剑的公子?”
柳三娘还是笑着,手指轻轻拍着陆青蘅的背,像在哄她睡觉一样,眼睛弯起来,像在怀念一个离自己很遥远的人一样,“有那么一个人罢了。”